裴叙闻言，轻咳一声，道，“当局者迷，你和祝珏关系好，自然看她有滤镜，觉得她千好万好。但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她也不是不可替代的。比如最近走红的那个……”
“罗宣？”沈慕照答道，“他的事情，我也有关注过。我觉得他火起来的时机非常蹊跷，我敢肯定，他的背后一定有人在刻意帮他运作。就好像是看见祝珏突然火起来了，于是仿照着她的样子打造了另一个性转版的素人来捧红。”
裴叙的神色立时不自然了几分。
沈慕照的猜测是正确的。他当初正是看到祝珏因为组织抗议一事而在襄州出了名，遂决定也要打造一个这样的公众人物。而他捧人的根本目的，则是为了襄州大选。
他说服崔元参选失败后，便忙着寻找其他合适的竞选者。从前他只爱找世家子弟，因为她们的家世背景往往能在竞选中给她们带来不小的加成，帮助她们竞选成功。但近年来他的这一观念开始动摇，一是舆论的风向发生了改变，公众似乎厌倦了权贵内部之间的争斗游戏，开始偏好那些平民出身的杰出人物；二是世家子弟家境优渥，软肋较少，不如底层出身的人好拿捏好控制。
基于种种考量因素，裴叙决定改换方向，支持一个底层背景的竞选者参加大选。很快，他就通过高得认识了他们良兴电子厂的车间主任罗宣。罗宣虽出身底层，但相貌堂堂，谈吐不俗，一番试探后，裴叙也觉得罗宣这人是个可塑之才。几周前，他找来专业的竞选团队，开始帮罗宣包装宣传。大把的钱砸下去了，也收到了相应的成果，罗宣在襄州的知名度渐渐打开。
到今天为止，裴叙对竞选的准备工作都颇为满意。不出意外的话，等到热度积攒到一定程度后，突然对外公布罗宣参加大选的消息，再买几个热搜，罗宣就会成为竞选者当中的一匹黑马，然后代表他与裴氏集团，拿下襄州州长的位置。
可是，今天祝珏忽然出现在宴席上，令他有些不安。现在沈慕照又说有意向捧她，这更叫他烦躁不已——如果沈慕照要捧祝珏，那么就和他接下来捧红罗宣的行动冲突了，到时候还没开始竞选，就要先和她们打对台，实在不合算，他得劝沈慕照放弃这个想法才是。
他又补充道，“在我看来，罗宣身上还是有一些祝珏没有的优点的。他的外在形象很好，谈吐也不错，如果你和他交流过，就会知道他是一个容易招人喜欢的人。”
他顿了顿，又道，“我觉得他很有潜力。我看好他。”说罢又看向沈慕照，笑道，“老实说，我真觉得你可以和他接触一下，也许你会改变你现在的想法。”
这话暗示得很明显了。裴叙已经打定主意要在罗宣身上下注，甚至还想把沈慕照也拉拢到他们的阵营里。
沈慕照随口“嗯”了一句，然后三下两下签完手上的文件。
简单地铺陈祝珏的优点，并不足以让裴叙改变想法。沈慕照想，看来，她们得再下点猛料了。
她摸出手机，装作拍摄文件、留存证据的样子，实则用快捷键给祝珏发了一条信息。接着她放下手中的文件，慢慢踱步到阳台前。
这间房间处在别墅正中的位置，正好可以将楼前的草坪、自助餐桌以及三五成群散落在草坪四周的人群收尽眼底。
“你不是想让我认识罗宣吗？”沈慕照扭过头来，似乎颇感兴趣道，“我记得他今天来出席葬礼了。你过来指给我看看，哪一个是他？”
裴叙自然不会拒绝。他立时就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十分殷勤地为她指点了起来。
另一边，祝珏站在吧台旁，眼角余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人群边缘那道黑色的身影。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摸出看了一眼，便立即端起一杯鸡尾酒，深吸一口气，朝那道黑色身影走去。
穿过一道道交错的人影，那黑色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干练的短发、上挑飞扬的眉、锐利的狭长眼、边缘分明的唇......祝珏在那道身影两米前的位置站定，用操练过无数遍的平稳语气道：
“好久不见。武总。”
武凌云早已发现她的存在，摇着手中的酒杯，对她也神色平静地略一颔首，“好久不见。”
随后是一阵沉寂。两人面对着面，谁也没有再开口。
有那么一瞬间，祝珏恍惚觉得时间停滞了下来。四周的空间像是被冻结了，宾客的谈笑声，杯盏碰撞声，明明嘈嘈杂杂地在耳边响着，可是却半点泼不进她的神经末梢里，只有远处随风摇动的树木枝叶，还有面前人被风微微吹动的发丝，才令她恍然惊觉时间的流逝。
明明她要来找武凌云谈话的，她该说些什么才是。祝珏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慢腾腾地开口，可是肚子里预先打好的那些腹稿此时看来却尴尬异常，只得道了一声，“刘主任呢？她今天有没有和你一起来？”
这是明知故问。祝珏在献花的时候分明看见了刘媛和武凌云在一起。
“她来了。刚才去洗手间了。”武凌云言简意赅道。
“噢。”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恭喜你”，武凌云冷不丁地道，“从女工到襄州炙手可热的名人，某种程度上，你也算是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了。”
祝珏耸了耸肩，“我倒是觉得，我能有今天的名声，是因为遇到了一群对我帮助颇大的贵人。”
武凌云唇角浮现出一抹冷笑，“比如说？裴氏？”
“在你们眼里，一个没有背景的底层人物做了什么事，都是替大人物而做、替大人物服务、受大人物指使的吗？”祝珏失笑，“有没有可能，她也是有自由意志的，她只是单纯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顿了顿，又道，“凌云，如果你这么想我，这么想女工们的抗议活动，以为我们都是受命于裴氏的工具人，那可实在是一种侮辱。”
武凌云默了默，她的目光落在祝珏握着酒杯的那只手上。透过透明的酒杯，依稀可以看见祝珏的掌心中央有一条淡粉色的疤痕。
那是那个叫做小麻雀的女工挟持她时，祝珏为了保护她，用手握住刀身而留下的痕迹。
她垂下眼帘，“抱歉。不过我想，假如你处在我的位置上，大概也会产生和我一样的想法，做出和我一样的举动。”
“我理解”，祝珏道，“屁股决定脑袋嘛。”
“我不后悔我做的事情。”武凌云道。
“我也不后悔。”祝珏道。
又一阵风过，两人在簌簌的枝叶颤动声中，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识。
“我想用我现有的名声，做出点事情来”，祝珏注视着她道，“我想，我们以后也许会有合作的机会。”
武凌云摩挲着酒杯，勾起唇角，“自然。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是个生意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现在和将来。”
她举起酒杯，祝珏见状也递上自己的酒杯，杯壁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干杯。”
祝珏抿着杯中的酒液，恍惚间想到，上一次她和武凌云一起举杯共饮，还是她和刘媛揭发林树倒卖厂里资产，武凌云请她们吃饭。
而现在，她是以和武凌云平等的地位，在和她平等的交流。
真是世事难料。
祝珏想着，眼角余光不自觉地往别墅所在的方向偷瞟。她瞥见二楼小阳台上正立着的两道颇为眼熟的人影时，唇角不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
祝珏和武凌云的互动，毫无疑问，都被阳台上的两人收进了眼底。
祝珏在和武凌云打招呼时，沈慕照就发现了她们的行踪，然后便一直定定地看着，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般。
“那个坐在树下的就是罗宣了”,裴叙拉了拉沈慕照，示意她看过来，可身侧人只盯着一个方向，眉头微蹙，对他的示意置若罔闻。
裴叙不禁疑惑道，“你在看什么呢？”说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自然而然看见了正在交谈的祝武二人，不由地一怔。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沈慕照眉头微蹙，沉声道。
裴叙警觉道，“什么意思？”
“祝珏最近和武凌云的来往忽然频繁了起来”，沈慕照道，“我偷听过几次她们谈话，好像在聊什么‘竞选’‘投票’之类的。我怀疑......”
裴叙听见“竞选”二字，心中一惊，只见沈慕照转头看向他，神色凝重道。
“武凌云想拉拢祝珏，支持她参加州长大选。”
“这怎么可.....”
几乎是下意识的，裴叙就想出口否认，但很快便打住了，紧紧盯着远处交谈的二人，皱眉不语。
“听起来不可能，对吧？”沈慕照轻笑一声，道，“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按道理来说，她们一个让对方损失惨重，一个让对方深陷囹圄数月，她们都该恨毒了对方。但是......”
她刻意拉长了声调道，“现在她们为了彼此的利益，互相联合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方面，武氏急于摆脱压榨工人的恶名，迫切地想要在公众面前重新树立良好的形象，如果祝珏对外公开表示与武氏和解，那么将极大地消解武氏集团目前面临的舆论危机。”
“另一方面，祝珏也确实有在襄州有所作为的野心。虽说武氏现在大不如前，但在襄州政界的影响力仍在。如果她得到武氏的支持参加大选，再加上她自己在民众间的声望......”
裴叙脸色渐沉，扶着阳台栏杆的手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那对你我，对裴氏，都将是一个不小的威胁”，沈慕照道，“我们辛苦谋划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打垮了武氏，要是再让她们找到机会重新站起来......”
“所以”，裴叙眼中精光闪过道，“你刚才说想捧祝珏，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没错。与其让她跑到武氏那里去投诚，不如给她点好处，把她留在我们这里，为裴氏效劳。”沈慕照注视着他，神色奕奕道，“裴叙，我们何不支持她竞选？有裴氏的背书，再加上她在民间的声望，十分有可能赢下大选。届时，我们通过她掌控襄州州长的权力，还怕对付不了武氏的那些人吗？”
裴叙没有作声，手指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沈慕照知道，裴叙显然对她的提议心动了。
“的确不能叫祝珏投向武氏那边”，他沉吟道，“但是竞选一事关系重大，人选也不能轻率决定。”
沈慕照暗自叹了口气。
心动归心动，但裴叙仍旧不愿放弃罗宣。
“我有个主意。”
裴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冷不丁地道。
“何不把她们拉出来比一比呢？”
沈慕照心中微微一跳。
“你看好祝珏，我看好罗宣，而我们两个又都无法说服彼此。何不干脆让祝珏和罗宣在公共场合来场公开辩论，看谁的支持率更高，我们就选择支持哪一个，怎么样？”
裴叙看向她，眼底浮现出几丝玩味的笑意。
“我想，你应该也很好奇，祝珏和罗宣两人要是真刀实枪地碰上，哪一个会表现得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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