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59年,12月24日
轨道电车夹杂在低矮拥挤的楼群中,缓缓朝着太阳落幕的西边驶去。
祁里城这座城市是在“大革命”后才建立的,算是扩充城区。
因此即便所处废土,科技倒退,它也足够城市化。
离开密集的居民区后,能透过灰质玻璃窗看见冒着黑烟的高耸烟囱以及交错的运输轨道。
这里是祁里城的生存命脉。
它们背靠工业原料,生产数不清的零物件,再交由祁里城中最靠近新城的第一管辖区统一组装。
然而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里就是【渊环】吗?”
随着电车逐渐远离工业区中央,笼罩在远处的工业雾气淡了许多,有人透过工业区瞅见一闪而过的渊环。
“哎,我听在部队当兵的朋友说,那里可吓人了,一不小心就会有全身腐烂的危险。”
“我们这工作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旁的乘客交谈着,他们带着黑色的防毒面具,身上的皮肤黝黑干瘪,指甲缝里也尽是黑色的污秽。
他们是在第七区的工人,负责下井采蓝晶矿,虽然环境恶劣,但也算一份在废土里比较稳定高收入的工作。
时不时还有艳羡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但工资高啊,起码能活到三十来岁,还可以养活一家人。”
“是啊……”
谢余泽无言地站着,拉稳扶手。他也看到了那横亘在天空的紫红色伤疤。
渊环。
导致这个世界倒退的罪魁祸首。
它如同翻滚着火焰的油画般印在大地上,中央喷涌出的紫红流光辉耀于天际,飞扬跋扈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六十年前,新历前的12月30日突然消失,所有人类的记忆出现断层,大家都还一无所知地遵循过往的生活轨迹时,【渊灾】爆发了。
以那时最繁荣的大都市为原爆点,紫红色的【污染物】以近乎十分之一的光速扩散,方圆几万公里的城市瞬间被【污染】。
处于中心的生命无一例外地陷入了癫狂,异化为扭曲的怪物。
而外围的人类虽侥幸存活下来,精神却发生错乱,变得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而这里,是最靠近渊环的第七区——在此之前是第十区,但不久前第十区已然沦陷了。
按道理,人们应该会恐惧,企图远离这个可能会成为下一个沦陷的地方。
可人们也无处可去。
鼓励大量生育的同时,社会又缺少足够的生存资料。他们只好相信驻守在边境的城防军,像密密麻麻的工蚁,争先恐后地将自己投入到轰鸣的机械中,以维持生命的运转。
“我还要苟延残喘多久?莉莎队长、安洛洛……我好想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
有缺了一只手臂的人低垂着脑袋,他仅剩的一只手捂住脸,念叨着许多名字,喉间发出暗哑的哽咽。
车厢内时刻有人泪流满面,悲伤着无法改变的过去和无法期待的未来。
在凝重的氛围中,电车停了下来。
谢余泽面无表情地随着人流,准备通过下车后的污染筛查。
检查平台很宽阔,大概有五十米的排队入口,每五米内都设置了一道扫描框,两旁站着荷枪实弹的安控员。
两人为一组的安控员胸口配戴着闪着蓝光的三角形装置,手中握着步枪,腰间则是标准的对讲机、手枪、电棍和喷雾之类。
每一个人经过,安控员的目光都会死死盯住对方的脸颊,直到确认无误才会转移到下一个人。
在有些窒息的威压下,所有人都规矩地排着队,依次进入。
门槛中央也有颗同样的三角形装置,有人通过,那装置便会闪烁一次蓝光。
谢余泽没有跟上,而是走到最边上的蓝色特殊通道处。
余光里,他瞥见那个只剩一条手臂的男人也往同样的方向走来,缀在他身后。
这是军队人员的专用通道。
谢余泽出示证件,不经意扫到了些什么,淡淡地问:“最近治安不太好吗?”
那名安控员注意到视线,不好意思地将腰间暴露了不过一小角的手雷柄塞了回去。
“嗯,因为第十区的事情,各地都有不少骚乱。”
俩安控员一番快速的检查后,说:
“确认无误,祝平安。”
安控员右手紧握着枪,干脆利落地做了个标准的持枪礼——
左手食指和中指合并向外,指尖贴住离太阳穴2cm处的帽檐,代表对行动人员最朴素真挚的祝福和敬意。
“为了人类。”
谢余泽回礼。
……
废土的可居住面积很少,住房异常紧张。第十区沦陷后,谢余泽的住处则由军方分配,二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间,拥有独立卫浴,可以说是相当不错的环境了。
不同于灾变前的黄金时代,在这里,绝大部分家庭是五六个人挤在十平方米不到的地方生活。
甚至有许多人为了不给家里添负担,他们在工厂周围凑伙搭帐篷睡,于不停歇的阵阵机械嗡鸣声入眠,短暂的睡眠后,再度拖着麻木的身躯,以几个面包的报酬将自己坠入轮轴机油中。
谢余泽低垂着眼眸,停在了一扇破旧的房门前,拧动把手,打开门。
“……”
里面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各种瓶瓶罐罐堆积在一张破旧的木桌上,紧挨着墙的柜子上则摆放着生活用品和书籍,柜子对面、木桌旁是一架上下床。
一个少年直直地坐在狭窄的上床,听见开门声,他才缓缓转过眼与谢余泽对视。
少年身形瘦弱,右眼被医疗绷带简易地遮盖。他的肤色非常浅,略显苍白,以至于脖颈上紫色的淤血相当明显。
谢余泽关好门,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抬眸看向少年:“还不吃?”
少年微微偏头,几缕长发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睛:“没胃口。”
谢余泽闻言,不再分给少年一丁点眼神,走到桌边坐下,整理好桌面后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信纸就开始写报告。
虽然他正处休假期,但出入各管辖区依然需要写报告,说明行程和目的……以及他还需要向上级申请,询问如何处理这个精神状态有些糟糕的“瘦猴子”。
“你的名字。”谢余泽头也不抬地问。
少年沉默片刻,道:“安无恙。”
“编号。”
“00-536-390318-4427”
编号开头的两位数是身份所在的区域,比如第九区的开头就是“09”,而“00”则是新城——军事、政治、商业、科研的中心。
谢余泽笔尖一顿,语气带了些许意外:“原来你是新城人。”
“嗯……曾经是……”
安无恙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含糊着回答后便不再作声。
“好。”谢余泽说。
安无恙缓缓地挪动身子,背靠墙,而后蜷缩着抱住自己的膝盖,就这么侧头,目光白茫茫地落在谢余泽身上。
阴影勾勒着对方冷漠清晰的侧脸轮廓,像夜晚静谧的月亮。
安无恙看得入神。谢余泽似乎有些憔悴,他瞧见好看的眉头也无意识皱在一起——这几天应该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谢余泽又说:“别盯着我。”
依然没有回头。
安无恙装若无其事地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
他垂下眼,环抱手臂的指节却无意识用力,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明显的红痕。
“……”
两人的谈话陷入了沉默,空气凝滞,谁都没再开口,徒有墙壁上的钟表拨动指针,发出细小的、推进的段落声。
安无恙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他收敛沉郁的眼神,打破这场安静,轻声问:“那个,你是要去执行任务了吗?”
“嗯,所以你再不吃东西,就等着被饿死吧,我是不会管你的。”谢余泽说。
闻言,安无恙死寂病态的脸上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鸦羽般的睫毛在微弱的灯光下投落一片阴影。他定定地看着谢余泽,说:“如果我吃饭,你能带我一起走吗?”
“不可能。”谢余泽毫不留情地回应,“我已经回答过了,我是不可能带着你的。”
安无恙:“那我也不想吃。”
听到这话,谢余泽终于回头,掀开眼睑,湖蓝色的眸子从下而上斜瞥至眼尾,不知是笑还是怒,道:“你拿你不吃东西来威胁我?”
“你终于看我了……我还以为你厌烦我、要把我赶走……”
安无恙眉眼低垂,他将绑着绷带的右脸藏在臂弯里,长而微卷的黑紫色发丝随着动作从背后滑落、在身侧散开,与苍白色的手臂形成鲜明对比。
于是他抬手,把发丝别在耳后,小心翼翼地说:
“我之前会机械工程,也擅长武器修理,很有用的,能不能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走?”
谢余泽表情复杂:“……”突然有些负罪感。
他从少年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就像受伤兽类发出的低声啜泣。
谢余泽嘴唇翕动,可想到关于自己的许多事,他又顿时沉默了下来。
半晌,谢余泽在少年眼中浅浅的希冀下,叹气,说出不算承诺的话:“我没有厌烦……如果你把东西吃了,我会重新考虑是否要带你一起。”
安无恙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谢余泽道:“你再犹豫,就是假的。”
闻言,安无恙顿时支起身子,争分夺秒地从床上爬下来,到谢余泽身边乖巧地站定。
“地方比较小,可以坐我床上吃。”
谢余泽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但依然冷着脸,示意安无恙坐下。
“好。”安无恙照做。
近距离看谢余泽才发现,少年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瘦,完好的左眼也黯淡无光,酝酿着浓稠的灰。
为什么不想吃饭?是因为伤口太痛?
谢余泽撑着头,看见安无恙细嚼慢咽地吃压缩饼干、额头上还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心里不由得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去申请一些止痛药……
但一想到还有好几个报告没有写,谢余泽又瞬间觉得自己真的是在瞎操心,本来收留他就已经不合规定了。
更何况他只是为了哄对方吃饭,才说再考虑一下的。
谢余泽立即止住发散的思维,对安无恙说:“你慢慢吃,吃完后自己收拾,然后在我床上躺着,等会我给你换药。”
说完,谢余泽不再理睬对方,将关于安无恙去处的报告压在最下,抽出新的纸张。
新历59年,12月16日
——向阳花圃。
…
“军方那边似乎真的要有大动作了。”
待谢余泽这一批乘客都筛查完后,那个被谢余泽发现手雷柄的安控员叹了口气,与身边的战友闲聊。
战友讶然:“怎么看出来的?”
安控员望着闸门:“最开始经过的那个兄弟,啊,就是蓝色眼睛长的很好看的,他是特别机动组的。”
顿了顿,他收回视线,看向身边战友那还相当稚嫩脸庞,淡淡地说:
“特别机动组都是精锐,执行的都是些普通士兵会丧命的任务……我估计那个只剩一只手的也是特动组的,眼里都没光。”
“队长,那怎样才能加入特别机动组啊?我也想上前线!”战友说。
安控员斜睨道:“你?你还是做梦吧。”
“那是只有疯子才有资格进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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