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实质般的污黑浊气被一扫而空,就连九紫离火也退避三舍,只敢在见生脚下半径三尺之外怯弱燃烧。
这……怎么可能?!
曲烛身体一空,身下的螣蛇彻底腐烂,这条十八年前被他捕捉、封印的妖兽终于回归了死亡的平静之中。他伴随着飘散的骨肉血泥落在地上,从始至终,目光都一瞬不瞬地钉在了见生身上。
见生也在看着他。
心口还在微微发热,仿佛被一只柔软的手妥帖抚过,桃枝剑斜斜点在身前,他平静唤了一句:“阿九。”
一点淡青的光芒在他的心口缓缓收敛,宛如花朵终于合上了它的花瓣,最后沉入他的心底,重新陷入沉睡。
自己,果然是不会死的。
有什么在身体内,一直保护着自己。
方才黑蛇当头砸下,他像片落叶,被巨大的冲力裹挟,连同手中的桃枝剑一起,要被生生摁进金花娘娘的右眼里。
摁进去会发生什么?
见生不知道,如今也不是探究的时候。
因为他知道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曲烛就是阿九。
阿九要第二次杀了自己。
烟尘、灰土、将燃未灭的火焰,隔着这些,见生依然看不清阿九的脸。
怦、怦、怦——
是自己的心脏在跳。
只要活着,就有许多事情可以做,不必怅惘、不必怀疑。
见生右脚后撤半步,手腕微微用力,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
就在这时,金花娘娘被灼烧后的残烬中,猛地飞出一个白色的东西,如离弦之箭,向着见生面门扑去。
在见生的桃枝剑赶到之前,寒芒闪过,一道薄如蝉翼、却锋锐无比的符箓紧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卷起微凉的风,将那白色东西狠狠打到一边。
符箓消散,露出曲烛没有表情、却凝目望来的脸。
那白色东西却只是在地上一个弹跳,寻了两人的空档,唰地掠地而起、向西而去。
这次,见生看清楚了,那是一只断裂的手指,金花娘娘的手指。
“不好!”
他失声喊道,飞身去追,那断裂的手指飞出房顶,直扑天宇,速度快如闪电,肉眼几乎难以捕捉,见生跃上屋脊,眼睁睁看着那根断指像是被什么召唤着,越飞越高,眼见着就要掠过树梢、消失不见的时候,却有一只手臂倏地从旁伸出来,刚劲有力,动如雷霆,五指一伸一抓,将那断指捏在手中。
白惜光立在屋顶飞檐之上,覆目黑带随着离火搅动的焚风飘在身后,他居高临下,见生只能仰头去看,看到他的削薄双唇微启,冷声道:“妖祟既已伏诛,庚卒曲烛,还不销阵?”
“呵。”
见生身后传来曲烛的轻笑,只听他漫不经心道:“都听记相大人的。”
“收。”
刷、刷、刷——
九张符箓重回曲烛手中,化为灰烬,暗紫离火几乎是在眨眼间消失殆尽。无妄山的九紫离火阵,只灼妖祟和生魂,所以燃烧过后,断壁残垣、破墙烂瓦依然如前,只留一地看不出形状的焦炭,一团团、一块块、散了满地,都是金花娘娘血肉造出的污秽童子们。
申首的府衙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并没有无休无止的回廊和数不清的房间,三进的院子里,统共也就十数个屋子立着,如今已经塌了大半,露出破破烂烂的桌椅床凳,和几片肮脏不堪的衣角。
“小哥,小哥!”李包子冲开一堆瓦砾,跑了过来,“是我哩!你如今真成仙人,有了大出息哩!”
还在愣怔间,见生就被李包子抱住肩膀,重重拍了两下,他又是惊喜,又是诧异:“包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对包子道:“回头再谈,我们先把被压住的人救出来再说。”
另一边,孙老大尤不解气,对着那些焦炭乱砍一阵,无意间踩到一片衣袖,连忙翻开碎石破砖,拖出来一个人,睁着双眼,呼吸平稳,身上也不过是些淤青擦伤,却目光空洞,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
他大吼一声:“先救人!”说完就开始翻找。
一个个翻找不知要到何时,见生想了想,走到曲烛面前:“你既然会咒法,一起来帮忙罢。”
曲烛正斜靠在一根断了半截的廊柱上,闻言笑了笑:“你当我的符箓不要钱么,说帮就帮?不如求求我,或许还会考虑一二。”
“好。”见生点头,“求求你来帮忙罢。”
曲烛:“……”
见生道:“就算求了你,也还是不愿意么?”
曲烛心中有股闷气,说不出、没来由,但是堵得很不舒服。
是因为没有借机除掉面前的人,还是因为他唤了自己一声“阿九”之后便再无反应?
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对他动了杀机,他却似乎不以为意、无动于衷。
曲烛冷笑一声,储物袋中一口气飞出十来张黄色符纸,伴随他一声令下,原本坍落一地的木头、砖石宛如被狂风扫起的落叶,统统浮空而起,堆到了一边。
很快从废墟中找出了二十四个人,说是人,除了还能呼吸眨眼,和行尸走肉也没什么区别,如同一具具空壳。孙老大寻找一番,发现这其中十五人是来自随州城。
难道,只要沾染了那白花果子的人,都会变成这样么?
他与见生三言两语间互通有无,交待了各自的来历,见生道:“不知外面如何了?”
孙老大道:“我和你一起到外面街道去看看。”李包子跟在后面:“我也一起哩。”
白惜光站在屋顶飞檐上,一只手捻住了那根断指正在细看。阵法撤去,天光暗淡,厚重的层云像是灰色的帷幕,盖住了来自不知名所在的注视。他忽地转过头,循声“望”向正在奔出府衙的三人。
那根断指还在他手中颤动不休,他沉默一会,忽然扬声:“勾镰。”
“主人。”壁虎人从房檐下游走而出,不知在那里躲了多久。
“把这东西呈给监正。”他将断指丢过去,壁虎人脖颈突地蹿出三寸,一口衔住,瓮声瓮气答道,“是的,主人。”
壁虎人手脚一摆,找了处缝隙,很快不见踪影。白惜光蓦地开口:“曲家与苻见生有仇?”
寂静的府衙中如今只剩下了他和曲烛两人,这句话,自然是对着曲烛问的。
曲烛懒懒靠在廊柱上,抱臂一笑:“与你何干?”
白惜光却继续道:“那就是你与苻见生有仇。”
曲烛眉头一压,直起身:“说过了,与你何干?”
白惜光道:“你再对他出手,我会杀你。”
曲烛怒极反笑:“怎么,记相大人,监天司不是一向各凭本事、各安天命么,怎么就突然干涉起司卒之间的恩怨来了?”
白惜光俯视着他,渊渟岳峙、毫无破绽。
方才曲烛的蓄意一击,本是必死之局。
他是要出手的,六两三钱石太岁,换一条性命,之后便再无瓜葛。
可是正要冲过去,就“看”到明光大盛、清气冲天。那个苻见生果然有古怪,居然能够涤清秽气,荡尽污浊,一下就将金花娘娘打得灰飞烟灭。虽然此处这个妖祟不过是分身,但其中威力,依然令人惊心动魄。
类似之物,惟有他少年时,在大周司库最深处见到的那个东西。
怪不得自己每每靠近他的身边,就会觉得心平气和、畅清舒达。
原来,他的体内,竟是有建木精魄蕴含其中。
建木被尹无一剑斩断之后,早已沦为邪祟的饵料、妖物的温床,以断折腐烂的建木根基为中心,才形成了无主之地浩瀚海,历经数百年争斗,如今仍是祸害不休。没想到,除了大周皇家宝库,居然还有一块建木的碎片,流落世间。
天予不取、反辞其咎。
苻见生不能死。
至少,在他弄清楚这块建木精魄的来历之前,苻见生还不能死。
白惜光道:“你尽管试试。”
他语气平和,却隐隐带着莫大的压迫感。曲烛的右手压在左手腕间,一向挂着笑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怒意。
两人对峙间,见生和孙老大、李包子两人正在城中巷道奔走查看。
金花娘娘一死,原本吞食了白花果子的城中居民纷纷倒地不起,同申首府衙中找到的人一模一样,一眼望去,仿佛无数具无知无觉的活尸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令人为之胆寒。
好在申首城并不大,三人一起,不过一个时辰便将城中之人清点清楚。
孙老大的脸色很不好看:“十九个人,老子数了两遍,十九个,不会错!”
府衙里面十五人,外面十九人,一共是三十四人,算上孙老大,合计三十五人。
见生:“诏令上明明说,一共是有三十六人消失不见,少的那人是谁?”
“是王二。”
孙老大咬牙,“王二不见了!”
“老子在府里翻找的时候,就觉得奇怪,王二明明是在夜探府衙的时候遇害,怎么府里面找不到人。”
“他不见了!”
同一时间,随州太守府中。
王二惨白的脸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主簿功曹郑光手上的血,出言宽慰:“大人不必担心。”
“如何不必担心?!”
郑光怒吼,他双手发抖,一把扔掉手中还攥着的瓷片,染血的瓷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旁边是随州太守吕献升半睁的眼,瞳仁已经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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