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四月廿二,宜成亲。

崇县卢家正张灯结彩,里里外外挂满了红绸,一片喜气洋洋之景。

偶有胆子大些的顽童,朝门口的管事讨要喜糖,收获满满一袋,遭到其他孩童的哄抢。

“吉时已到,新娘上轿!”

闻声,看热闹的人群都静下来张望,却见那府内迈出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一左一右架起新娘子的胳膊,被搀扶的人则耸拉着头,脚步虚浮,手臂无力垂悬着,竟是被抬着上了轿子。

见周围人议论纷纷,管事扯高嗓子喊道:“新娘因离家伤心过度,刚哭完一大场呢。”说罢又是洒出一大把喜糖,众人这才打消狐疑,争着去抢。

“卢家这丫头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有这么宠爱的娘家人,离不开爹娘倒是正常。”说话的是卢府的邻居。

捡到糖袋子的妇人惊讶道:“里面装的是荟记的花生酥糖,不愧是地头蛇吕家,财大气粗啊,这卢记布坊以后的生意有着落了。”

吕家是卢府本次联姻的对象,富甲一方,成箱的彩礼停了满满一庭院。凡是想做些营生的都必须和吕家打好交道,否则无法在崇县生存下去。

直到长长的送亲队伍启程,卢家家主都未曾露面,旁人也只道卢华正舍不得女儿出嫁,不敢出门相送徒增伤怀。

轿厢颠簸,软倒在座的少女睫毛颤了颤。

唢呐声震耳欲聋,随行的婆子借着乐声遮掩,毫不避讳地闲扯起来。

“这吕家好端端的,怎么非得住在山上,都不知何时才能赶到,山里的夜路可不好走。”

另一人嗔怪道:“你莫不是忘了,吕家当年就是做山匪发的家,自然不能丢了老巢。虽然这些年接管驿道混得有头有脸,约莫是想洗洗身上的匪劲儿,其实谁都知道吕家的钱不干净,可谁让人家当山大王横着走惯了,都捧着呢。”

“要说势力,确实没人比得过吕家。”

“将才梳洗时我瞧了一眼,这丫头倒是个美人胚子。要说我,能攀上这根高枝,也是她的福分了,不然就凭她一个见不得光的养女,生来就是条贱命,哪里摸得着吕家的门槛。”

“也是,本来啊多好的一门亲事,只可惜……”说到这,两个婆子不吭声了。

少女活动着发麻的臂膀,心里替她们接上——

只可惜,她要嫁的是一个死人。

约半月前,崇县发生了一件大事,卢家嫡女卢芷要嫁给吕二公子。

消息很快扩散开,无论平时和卢家有无往来的人,听闻此事都赶忙前来恭贺,生怕比别人慢一步就留下不好的印象,卢家一个小小的布坊顿时变得门庭若市。

尽管二公子吕浩天风流成性,名声不佳,可吕家家大业大,有意培养他为下一任家主,因此嫁给吕二公子仍旧是很多人的追求。这些年来,吕浩天身边从不缺少莺莺燕燕,眼看快到二十岁,终是将亲事确定下来。

卢芷也因此成了崇县其他闺阁待嫁的女子最羡慕的人。她从小骄纵善妒,好攀比,这门亲事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可就在结亲前夕,吕浩天却死了。

他的死讯被吕家封锁,外人并不知晓,作为亲家的卢华正却通过其他手段提前得知,吕浩天死于坠马,跟他一并死的,还有一同出游的花妓。

卢华正痛恨吕家的隐瞒,也畏惧吕家的威压,他无法容忍女儿受这样的委屈,却承受不起违抗吕家的后果。

卢芷更是哭着哀求父亲,她不要嫁给一个风流致死的浪子,去守数不尽的活寡。

终于,卢华正想到了解决办法。他差点忘了,那个从小扔到深山自生自灭的养女,也是卢家的“女儿”。

此刻,喜乐和喧嚣声逐渐远去,卢华正捋着一丝不苟的胡须,看着仆人将箱子搬进府库。

这桩好亲事,真是便宜她了,他想。

-

“听说了吗,卢家的新娘子死了!”

“什么!不是中午刚离府吗,你这是从哪来的消息?”

“街头巷尾都传遍了!送亲的人全部亲眼所见,天上落了道惊雷,刚好就劈在花轿上,整个轿子一翻,新娘被甩下了悬坡。”

旁边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吕家山那坡别提有多陡了,这这这,新娘还能捡回一条命吗?”

报信之人又说:“送亲队赶紧就去找了,一路上都是树棘刮下的碎布头,顺着痕迹找到山脚,在河边捡到了新娘的发冠,上面还残留着血迹,那卢家小娘子竟是一路摔落到山底,被涨水的护山河冲走了!”

“嘶……那河本就湍急,眼下还有暴雨,便是八尺男儿掉进去都不好爬上来,更别说是摔晕的女子。”

“只不过还有一件诡异的事……”

“闪开!通通闪开!”

话音未落,一队精壮凶煞的彪汉举着长刀,策马奔驰而过,为首的旗帜上赫然是一个“吕”字。

有人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吕家这……这是……”

传信的人却一副了然之色。

“这便是我要说的诡怪之处 ,新娘子临死前在婚轿里留下了一封血书。”他望着马队前去的方向,摇头轻叹,“卢家这次,怕是难逃一劫了。”

-

青萝挽起及腰的长发,用一根藤蔓制成的簪子固定好。她的头发仍滴着水,衣服也湿漉漉的,苍白的面容更添凄美之色,宛如纤弱易碎的琉璃瓷器,引人怜惜。

幸好那两个粗使婆子为了赶时间,直接在她原本的衣服外套上了婚袍,此时红衣褪去,新娘子摇身一变成了雨夜奔走的素衣少女。

或许在之后的某天,属于新娘的首饰衣袍同其他溺水者的遗物一道被发现,“卢夏”这个身份才算彻底消逝于世上,但那都是后话了。

青萝五岁时被卢家收留,正逢伏月,便为她取名为卢夏。

卢家这一举措并非出于善心。当年卢家灾祸频发,女儿卢芷更是染上一种怪病,高烧不退,饮食难进,求遍名医却毫无收获。

某天,一名游走江湖的巫者路过卢家,走投无路的卢华正请她帮忙算一卦。

那巫者捻指算了片刻,告诉他,令媛被煞气附了体,故而陷入昏迷难以自愈,若是想要救她,就得找个八字纯阴的人将那煞气吸走,意为挡煞。

说罢向路边贩子那一指,就此决定了青萝的命运。

本着试一试的念头,卢家收养了孤女。不久后,卢芷的身体竟然有了起色,开始逐渐好转。卢华正十分高兴,赏了占卜的巫者一大笔银子作为酬谢。

等到卢芷身体彻底恢复,青萝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卢夫人更是看她碍眼,哪怕她只是宿在阶下柴房,却仍然嫌恶她。

卢芷得知家里收养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童,为她挡煞,便偷偷去瞧。穿着破旧衣衫的女孩全身都灰扑扑的,脸蛋却不知如何收拾得分外白净。

只一眼,卢芷便开始讨厌这个新来的人,她不允许有任何地方被一个孤儿比下去,哭着闹着要爹娘将人送走。

卢华正答应了,既然女儿的病已经好了,家里也不用再留着这个累赘,于是让人将这个五岁孩童丢去老家废弃的宅子,从此不再过问。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青萝顺利长大。

她的生活并不像卢家人希望的那样痛苦,相反,她过得自由,且安乐。

青萝在这遇到了阿婆——那位替卢家占卜的巫师,她是个和蔼亲厚的老者,总是喜欢笑着抚摸青萝的脑袋,轻轻地理好女孩因为玩闹而凌乱的发丝。

阿婆教会了青萝很多东西,识字算数,书法弈棋……她知道很多有趣的故事,总是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故事,哄青萝入睡,从北方的鹅毛大雪,讲到江南水乡的檐廊轻舟。

如今,阿婆永远地沉睡了。

临走前她告诉青萝,去扬州,那是她的故乡。

青萝原本在为阿婆守孝,她打算守满三年,再去完成阿婆的遗愿。

可偏偏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她第一次离开生活数年的尧山,是被卢家人硬生生逼着灌下麻沸汤,抬进花轿。

事出匆忙,青萝来不及和阿婆告别,情急中实行的计划也并不完美。

崇县位于黔州边缘,多山陵,江流错杂。护山河环绕吕家山,向东汇入厄融江,恰逢暴雨倾盆,水流湍急如箭,猛浪若奔。

是以,人人都觉得新娘必死无疑,青萝得以脱身。

她虽未曾外出,却在阿婆的教导下,对周遭各处的地势皆有了解。

呼啸的风声和磅礴的雨幕遮蔽了她的身形,逐渐渲染的夜色也阻挡不了她的脚步。她就像一尾重回溪流的鱼,一只翱翔于天空的燕雀,挣脱枷锁,奔向新生。

瘦削单薄的少女此刻面容狼狈,她靠在山脚的枞树上,凝望着天边最后一丝日光被蚕食,忽地缓缓笑了起来。

算算时间,卢家应该已经收到她的“回礼”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停歇,浓墨般的乌云却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将至。青萝不再休息,一头扎进山里,她的体力已然透支,迫切需要找到容身之处度过夜晚。

青萝贴身带着阿婆留下的羊皮地图,从方位推断出此山名为鹤山,临近澄阳县,隶属江州。黔州山高,一江之隔的江州却以丘陵居多,青萝爬起来倒是不太费力,但天色昏暗,她不仅需要提防野兽的袭击,还要避开周围的猎户。

靠近山脊,青萝顺利找到了一个山洞。她熟练地拾捡洞内的干柴枯叶,不多时,生起一个小火堆。

暖黄的火光照亮了山洞一角,青萝将外袍脱下烘烤,湿冷的身体也逐渐回暖,脸颊上有了血色。

空气中雾气凝结,密密麻麻的水珠织就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终于在到达某个临界线时,化作豆大的雨滴砸落下来。

冷风阵阵吹过,窸窣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动着,似乎彰显着即将被打破的平静。

与此同时,山坳处一卷破败的草席终于抵挡不住疾风骤雨的恣虐,松散溃乱,内里裹藏的物体跌落出来。

那是一只青白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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