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众人推门而入时,便见桌椅板凳已经摆放得整整齐齐,五姑娘穿着那身水蓝色的长裙端坐在柜台后面拨打着算盘。
她今日的妆容比平时略浓艳了些,发髻也换了个新的样式,淡然娴静地坐在柜台后面,若不是手中的算盘拨打得“噼啪”作响,看上去倒也像是个千金小姐。
“早啊!”五姑娘灿然一笑,梨涡浅浅,眸光流转似春水荡漾。
南风、骰子和结巴面面相觑。
骰子砸着嘴说道:“五姑娘,你这身衣服从孟春穿到仲夏,难道就不能给自己再多置办几件吗?咱们酒肆现在生意还不错,不至于这样节俭了。”
五姑娘仍是笑着,并未回答。
众人各自忙碌去了。
南风时不时地偷瞄一眼五姑娘。她恬静美好的样子似芒刺一般扎在了他的心上,一下一下,隐隐作痛。
直到日落西山,酒肆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五姑娘来到门口,装作不经意地望了一眼街巷的两端,青石路上人影渐稀,只有晚风伴着余晖。
“关门吧。”五姑娘声音有些暗哑。
南风看着五姑娘今日的反常,又想起昨日在富贵楼她异样的神情,心中便猜到了几分。
他走到五姑娘身边问道:“是他回来了?”
五姑娘睫毛低垂,不停地绞着手里的抹布:“不知道。昨日在富贵楼,我闻到了很熟悉的味道,那是他身上的味道。他说那是北境独有一种的青草,晾干之后做成熏香,用它熏过的衣服可以驱虫且留香持久。”
“你这是何苦?就算他真的回来了,你以为他还记得你?还能记得你们的约定?”南风一连串的发问响彻了酒肆的大堂。
骰子和结巴停下手中的活计,讶异地看着南风和五姑娘。
大堂里一片静寂,南风突然意识到方才是自己僭越了。他不过是五姑娘捡回来的一个伙计,他有什么资格过问她的事情呢?
南风低下头,闷声说了句:“对不起。”
五姑娘抬手轻轻拍了拍南风的肩膀,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其实,我什么都不确定,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就当我赌一次,最后一次!”
酒肆里陷入沉寂。五姑娘的话似一颗投进静潭的小石子,在众人的心里激起涟漪。
大门上的铜铃忽然叮当作响,大家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巍然立于门前。
他一袭白衣胜雪,暮春的晚风微微掠起他的纱衣,衬出他高贵清雅的气质,似一只鸿雁飞进了酒肆,令人神往。
五姑娘呆呆地望着那男子,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两年前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
“好久不见,五姑娘!”男子缓缓走向五姑娘。
她踉跄扶住柜台,眼中似有点点晶亮,声音因欣喜过望而有些微颤:“回来了,元公子!”
元公子,姓元单名一个鸿字,北辽人士,家中世代从商。
南风对元鸿的这些浮皮潦草的了解,都是从骰子的口中知道的,而骰子对这个元公子的了解也是仅此而已。
五姑娘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可口的小菜,又吩咐南风去打了一壶陶然醉来。可待五姑娘坐定后,却发现骰子和结巴都躲了出去。
南风其实也想躲得远远的,可五姑娘一说“南风,你就留下吧”,南风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五姑娘解释道:“我这两个伙计,愈发不懂规矩了,说好了要给元公子接风的,这会又不知跑到哪里野去了。”
其实五姑娘心里清楚的很,骰子和结巴并不喜欢元鸿。
“无妨,这不是还有一位兄弟吗?”元鸿转头看向南风。
五姑娘忙道:“对了,我光顾着忙活了,忘了向你介绍,这是南风,我新招来的伙计。”
“南风兄弟,幸会!”元鸿热情地对着南风说道。
南风略微勾了勾嘴角,算是打过了招呼。
五姑娘见状,尴尬笑道:“南风他性格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但是他很厉害,我们酒肆的牌匾就是他亲手做的,还有这酒,叫陶然醉,是他与我一同酿制的,名字也是他起的呢!”
元鸿拿起酒杯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道:“陶然醉!好酒配好名,五姑娘,你这哪是招了个伙计,明明是招了个军师嘛!”
南风冷漠地垂着眼睑,并不买账。
元鸿略显尴尬,笑着对着五姑娘说道:“五姑娘,我们开动吧,我这五脏庙都开始敲锣打鼓了。”
五姑娘忙把酒杯斟满,动情地说道:“元公子,欢迎你回来!”
喝下这一壶酒,几家欢乐几家愁。
五姑娘同元鸿谈笑风生,眼波流转始终不离元鸿半分,眉目顾盼间就像是一位二八少女,可那谈笑声在南风听来却是格外的刺耳。
南风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他想快点把自己灌醉,因为醉了就听不到那些令他难过的笑声了。
终于,他醉倒了,他觉得那刺耳的谈笑声变得虚空而缥缈,似乎离他远了一些。
于是他满意地趴在桌子上,打算就此睡去,恍惚间却听见五姑娘的声音飘进耳朵里:“元公子,这一次回来你打算住多久啊?”
元鸿的语气有些遗憾:“三日后我便要离开了。”
“三日?”五姑娘诧异地问道,“这么急?”
南风心里刚刚泛起一阵窃喜,就听元鸿说道:“五姑娘,这一次,我想你随我一起回北辽,不知你是否愿意?”
元鸿的话似一颗炸雷,惊得南风顿时醉意全无。他表情复杂地看着元鸿,却见他一双修长白净的手与五姑娘十指相扣。
“离开你的这两年里,我时常会想起你。北辽的夜格外寂静,我看着那天上的星星,就会想起你的音容笑貌,站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我总想摘下一朵戴在你的头上。五姑娘,我喜欢上了你。彻彻底底爱上了你!”
“我…”五姑娘犹豫不决。
她又欢喜又纠结,欢喜的是原来元鸿也对自己有意,纠结的是他要带自己回北辽,可她从未想过要离开世安城。
元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五姑娘的眼睛,道:“你不用现在就做决定,这三日,我会在云来客栈顶楼的房间等你。”
顿了顿,又强调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等你!”
五姑娘垂眸看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耳垂烧得通红,连带着脖颈都泛起绯色,只觉得一颗心狂跳到了嗓子眼。
她强压着心底那涌动的热流,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润的棉花,半晌才挤出一句:“好。”
酒坛“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碎裂成片片月光。
南风“呼”地一下站起身,死死地盯着五姑娘红晕的脸庞,忽然抓起椅背上搭着的粗布外衫,愤然离去。
翌日,骰子和结巴都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南风又变回了“哑巴”,他不但变回了哑巴,还变成了聋子,任凭谁跟他说话,他都不听不看不吱声,只闷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而五姑娘更是奇怪,尝尝一个人坐在后院的躺椅发呆,有时候半晌回过神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骰子忙了一整天,直到晚饭的时候才抽出空来问五姑娘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五姑娘郑重地问骰子:“骰子,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能不能照顾好酒肆,照顾好南风和结巴?”
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苦着脸看着五姑娘。
“五姑娘,你不要灰心,恒安堂的医术很高明,虽然诊金贵了些,可就算把酒肆卖了,我也会给你治病的!”骰子略带哭腔地说道。
结巴忙不迭地点头。
五姑娘苦笑道:“你们想到哪去啦!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世安,去了其他的地方。”
骰子长吁一口气道:“还以为你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呢,无妨,你去吧,我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扛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不过你还是得快点回来,这酒肆没你不行。”
五姑娘含糊道:“要是......一去再也不回来了呢?”
骰子惊讶地问道:“你要去哪?”
五姑娘垂下头,抿着嘴不肯说话。
骰子看向南风:“南风,你说!你一定知道,今天我看你们两个就不对劲!”
南风声音冰凉:“北辽!元鸿要带她走!”
“元鸿,元鸿,又是他!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你答应他了?”骰子暴跳如雷。
“还没有,我还在考虑!”五姑娘小声答道,像个犯错的孩子。
骰子吼道:“你是疯了吗?还是鬼迷了心窍?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当初是谁说的,要带着我和骰子吃香喝辣的?是谁说的,我们要同甘共苦享尽荣华富贵?是谁举着酒杯说要同我们陶然一生?你都忘了吗?就为了那个元鸿,酒肆不要了,我们也不要了,你值得吗?”
良久,五姑娘缓缓抬起头,声音异常平静:“骰子,我八岁时被拐到这世安城成了乞丐。受过冻,挨过饿,我记得有一次我饿得头晕眼花,跑到狗食盆里找吃的,被那条狗追着跑了七条巷子,把唯一的一双破草鞋都跑丢了。最难过的是一到冬天,手脚上的冻疮就复发了,肿胀流脓,又疼又痒,就像被蚂蚁咬被猫挠。然而比起这些,最难过的是那些有钱人对我们的态度。同样生而为人,凭什么我们就要低人一等!我长大后就开始拼命地赚钱,因为只有钱才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只有钱能让我不再饥寒交迫,只有钱让我受人尊重。但是后来,我遇见了元公子,我才发现这世上能让我开心的不是只有赚钱这一件事。我心悦于他,恰好他也喜欢我,这样的缘分世间难得。骰子,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我不想错过。”
五姑娘说完这番话,骰子和结巴已经泪流满面。
南风很想告诉五姑娘,喜欢你的人不是只有元鸿,可张了张嘴,只无力地吐出一句:“你走吧,我们不拦着你。”
结巴放声大哭起来。
五姑娘低头说了声“谢谢”,逃也似地跑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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