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锋刺入我的喉咙,冷刃抹过,带出温热的血肉,将我眼前染得一片赤红。
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从我亲手了断兄长性命的那天开始。
我堪堪捂住脖子,抽噎窒息,已无力再支撑自己。
长空与殿宇的屋檐靠近又离去,天旋地转间,我只模糊地捕捉住一些残影,在倒下的前一刻,身边的宦臣仍是不慌不乱的模样,只是冷眼旁观,叫嚷一声“护驾”。
看来今日遇刺,应当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我只是发笑,心中不愿再深究。
传说,身上背负着孽债的人,殒命时也会引起瑞兆,寓意祸端结束、吉福开始。是不是真的我不得而知,反正我殒命那天,笼罩在京都上空半月之久的阴云忽地散去,一瞬间晴空万里。
“看来传说是真的。”这是我生时最后的念想。
黄泉底下,彻骨的寒冰锥入三魂七魄,将每一魂每一魄都撕扯开,意念逐渐溃散,我已不由自己。
奈何桥上鬼魂踽踽,忘川河水将每一张面孔映得青红。黄泉路上不知走了多久,一座宫殿浮入眼帘,殿上应有阎罗王问话,答了什么都随一碗孟婆汤咽下肚,只隐约记得,阎罗王从竹筒中抽出一签,掷在地上。
石破天惊声中,再一眨眼,晏临溪面前已是春水桃花。
“六殿下怎这样不小心,摔进桃花池子里去了?”
晏临溪还恍惚着,未能顾及湿透的衣衫和春日寒意,率先追随着这细软忸怩的声音抬眸望去。
眼前是一位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少女,腰间系着一条豆绿宫绦,宫绦上系着一块羊脂白玉佩,纹若莲花。
在她身边,有三个身穿浅色百迭裙的侍女,挨在少女身后,掩面不知在说什么,偶尔嬉笑还要往这儿使眼色。
少女抱着手臂,姿态得意,莲步轻移,衣袂飘飘地从桃林行至池边。
待她走近了,晏临溪才记起:她是曹国公嫡出的小女儿,单名一个莲字。
晏临溪也只不过在儿时同她见过几面,还是隔着会宴遥遥一眼,后来自己离京多年,再回来的时候她已出阁,更是不曾再见过面,也难怪晏临溪一时间想不起来,只不过……晏临溪上下打量她这副短小瘦弱的身子,这孩子怎么越长越回去?二三十岁的人了,还生得跟未及笄的少女一般?
晏临溪不由挑起眉毛,心中疑惑却也颇感新奇,没等他再思索一番,对方已然开口道:“我素日里便觉着六殿下行事有些莽撞,却未曾料到六殿下竟这般愚昧无知。太子哥哥一向宅心仁厚、谦逊有礼,深知要顾念着弟弟妹妹们的感受。然而六殿下你呢?竟当真去抢他的光。太子殿下的光华,岂是六殿下能够僭越争抢的?如此贸然行事,岂不是自讨没趣,也不怕招人非议。”她还佯作关怀,低眉轻语,“你呀,还是多多自省,莫要再做出这等糊涂事了。”
她一口一个“六殿下”多是讥笑暗讽,一口一个“太子哥哥”皆是亲热肉麻,生怕别人听不出她言语中的针对和偏心。
“太子”,这个称呼晏临溪已经许久未听过了,所以在卢莲说话的时候他不由走神。算起来,曹国公的确是自己兄长的表舅,那么她唤兄长一声“哥哥”也不为过。
一阵风穿过桃枝,晏临溪这才感觉到凉意,打了个寒战,衣服布料沾黏在身上也不大舒服,他从清浅的桃花池水中撑起身,动作间发觉自己的这幅身子有些不对劲。
他的手怎么变小了?!没有茧子也没有疤痕,就连往下俯看的视角也不是原来的高度!
晏临溪的愣神在卢莲看来就是妥妥的忽视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嚷道:“好你个晏临溪!竟敢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你看我日后如何……”
“我再如何卑贱,也是陛下的血亲。”晏临溪冷冷打断她,眉眼生厌,“你作为国公之女,口口声声称我‘六殿下’,却连这些礼法都不懂,岂不是更为僭越?”他脑中思绪烦扰,忽然头疼得厉害,不愿再多说,跨出池子就欲离开。
卢莲被他的话镇住,哑口半晌气得发笑,哪能看着他就这样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推开制止她的侍女们,正欲发作,这时背后却传来一道声音:“不得无礼。”
卢莲急忙收手,与侍女们一同欠身行礼,“太子殿下。”
晏河清款步走来,点头回礼,对卢莲语重心长地说:“阿月今年十七,比你还大六个月,依理而言,他亦可算作你的兄长,不得大呼小叫失了礼数。再者,骑射之艺,本宫本就不及于他,无需为本宫辩驳。”
卢莲连连称是,从两颊到脖子,都已经烧得通红。她对这个太子表哥,既敬且怕,在别人面前如何拍他的马屁、称说两人的关系如何地亲密,真在太子面前,倒是一句美言都说不出来了。
“既然知错了,就同你六表哥道个歉吧。”
卢莲声呐如蚊,飞速地说了声“对不起”,欠了欠身,挥挥手连忙带着侍女逃也似地走了。
晏河清看着她们凌乱的脚步,临了还要提醒一句,“门前石阶走慢些!”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无奈地摇摇头。
转过身,见晏临溪还背对着呆站在那里,纳罕问:“怎么还傻站着?春日里的风还算冷,赶紧去换身衣服,别染了风寒。”晏河清伸手一摸他的胳膊,“果然凉得狠了?抖得那么厉害。”他朝身后的侍卫招了招手,将披风接过来,抖开,绕到晏临溪身前,正欲替他系好,可晏临溪忽地踉跄着后退。
披风的两根系带从晏河清的手中滑落,他对上了对方近乎惊恐的双眸。
晏临溪的动作太突然,太子身边的侍卫一瞬间应激,半截刀刃已经出鞘。晏河清示意他们后退、将刀收起来,只站在原地,一瞬不错地望着他,柔声问:“阿月,怎么了?”
晏临溪不说话,掩下眸子不肯再看他,整个身子抖得愈发明显,晏河清又问:“是伤到哪里了?要不要让太医来看看。”怕他真有个好歹,先给身旁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直接去请人。
“不……”晏临溪的声音嘶哑,神情悲痛地捂住胸口弯下腰,黛青色的披风紧紧地笼住他,将他的身形衬得更为单薄。
“阿月?阿月!你怎么了?!”
不……不要再叫那个名字了,晏临溪心道。
他早就不是阿月,作为阿月的那些日子,也都已经一去不复返。每一次忆起往昔,心中便增添一分痛楚,亦更增一分愧疚。
时光真是催人老,短短几年,风流云散、物是人非。他都快忘了,兄长曾经几时,也是这样唤他的乳名。
“阿月?怎么一个人躲在此处?”
年幼的晏河清循着后花园的旁径寻来,那时他才不过十岁出头,尚未册立太子之位。晏临溪被他突然出声吓得一抖,手中饵料撒出去不少。
晏河清拿过剩下的饵料,笑道:“好啊!原来是你。”晏临溪不解,他便笑着解释:“前两日母后宫中的侍女说,假山石后池塘里养着的几尾锦鲤被撑死了几条,也不知道是谁在饲喂后又强塞鱼食,想来……是你做的吧?”
晏临溪低下脑袋,两只手纠结在一起,坦白道:“是我。”
晏河清也不怪罪他,揽着他的肩膀一同坐在池塘边的石阶上,“怎么没事来这里喂鱼啊?同我说说。”晏临溪挣扎一瞬,还是说了:“教书数的先生说我愚钝,不是可造之才,被我碰巧听见了。”
他说完就有些后悔,这样的事,不说出来憋在心里难受,说出来又显得矫情。
晏河清听完却忽地大笑起来,对他说:“阿月,人固有所长,亦有所短,圣贤之人毕竟是少数,何况圣贤亦非完人。你在书数上虽然不开窍,但是在骑射之术上,却是连我也望尘莫及啊!何必为此自怨自艾呢?”
这些话,晏临溪记了很久,曾经的阿月听完后也应是神采奕奕。
“地上凉,该走了。”晏河清拉他起身,帮他拍了拍衣服后的尘土,假山石后蓦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声声喊着“三殿下”。
“是来捉我的。”晏河清笑得无奈又恣意,反应迅速地拉住晏临溪的手,从假山旁的小径一起猫身逃走,可惜还是被眼尖的侍卫发现了行踪,“殿下!慢些!”
两个少年不听,只管横冲直撞,身后拖着两队着急忙慌的宫女和侍从。
最终,喧哗声还是不可避免地惊扰了太后,晏河清和晏临溪被双双罚去景泰宫抄书思过,待太后离开后,两人相视不禁失笑出声。
身在宫廷之中,像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任谁都没有想到,一切都将在不久后产生沧桑巨变。
夜半之时,宫人按例调班,侍女强忍着困意,打着呵欠缓缓走进屋内。她手中提着的灯笼,在行走之间烛光摇曳晃动,光影在墙壁上闪烁不定。那侍女一个转身,却见床头坐着一个人影,困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定睛一看,安下心来,轻声问:“殿下醒了,身体可还有不适?”
晏临溪只静静地靠在床沿,望向窗边,轻纱帷幔将月光挡在窗外,万籁俱寂,唯闻更漏之声滴答作响。
“现在是什么年月?”他问。
侍女愣了一瞬,回答:“宝庚八年,二月廿三。”
晏临溪缓缓呼出一口气,近似慨叹,“未晚……”
侍女不懂,只躬身站着,偷偷地抬眼瞧他,觉得他似乎有哪里变了。
在她身后,春风吹动纱幔,月光漏进窗户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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