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刺骨的风卷着雪粒子拍在脸上,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沅钟衡离去的方向,双脚像是生了根,任凭侍从如何催促,始终不肯挪动半步。

“大千岁,雪越来越大了,咱们赶紧走吧,当心别受了寒。”

贴身太监小心翼翼地撑着伞,却被他一把挥开。“咔嚓”一声脆响,伞骨应声而断。半截残伞斜插在雪地里,转眼就被新雪掩埋。

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宫角,祁岚才回过神来。攥着大氅的拳头沁出红,猩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渗出,雪地洇出一朵红梅。

“走!”

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镌着凌冽的寒。祁岚猛地转身,风雪中,玄色貂裘猎猎作响。

……

长安十三年冬,崇安太女豢养私兵、私藏甲胄、意图谋反一案随着元后被废自缢、祁犴暴毙而告终。

次年春,皇帝立二皇女祁锦为太女,其父慎贵君册封君后。

*

正月十六,大朝刚散,荣伯公身侧便围着一圈向她道贺的大臣。不想马屁拍在马腿上,荣伯公僵硬着脸,强颜欢笑:“各位,沅某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失陪。”

荣伯公沉脸进轿,方才那几人分明就是在落她的脸面!“回府!”

甫一回府,积累了一肚子恶气的荣伯公便朝着众人发泄,“那个孽障呢?速叫她滚来见我!”

路上,荣伯公越想越气,这个孽障连过年也不曾回来,怎么,她一早知道自己做下的孽事不敢见她吗?

“这个逆子!”

“母亲息怒,许是三妹有公务傍身抽不得空来。”沅立衡温声劝道,“不若这般,母亲先去歇息,等三妹一回府,我便叫她去见您。”

主座上的汪氏轻咳一声,沅思衡会意,端着一盏新茶捧到沅母面前,“娘亲用茶,”

十三岁的少女声音清亮,眼角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世故,“别生三姐的气了。”

沅母看着这个最会察言观色的四女儿,满腔怒火终究化作一声叹息。她接过茶盏重重搁在黄花梨案几上,青瓷底托与木面相击,发出脆响。

“年纪轻轻,你懂什么?”话说得严厉,语气却已软了三分。

沅思衡偷眼觑着母亲神色,抿了抿唇,怯生生地站到父亲一边。

霎时,厅内陷入诡异的寂静。沅母凌厉的目光扫向末席——

九岁的沅继衡正盯着自己鞋尖上的雪水发呆,绣着缠枝纹的裙摆还在往下滴水。

“老五!”一声厉喝惊得小姑娘浑身一颤,“你去那孽障房里看看她回来了没有?要是回来了,就叫她滚来见我!”

“哦。”沅继衡低着头弱弱应了一声,瞬间如脱缰的野马一样飞快地跑出门去。腰间系着的环佩珏叮当作响——那是钟衡送她的生辰礼物。

荣伯公府大门处,一骑踏雪而来。沅钟衡勒住缰绳,大氅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门口停着一顶青呢小轿。轿帘掀起,露出一张与沅母七分相似的脸。

“二姐。”

沅苏衡年长钟衡一岁,去年中了殿试二甲第四,如今正在翰林院当庶吉士。

“三妹!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大年三十你没回来,母亲可一直念叨着你呢。”

沅钟衡下了马把缰绳递给门房,“外头冷,咱进屋再说吧。”

“三姐——!”继衡刚一出府门就看到沅钟衡,愉快地叫唤了一声。

“你这小妮子,眼里怕是只看得到你三姐,没有我这个二姐吧?”

沅继衡规规矩矩地朝着沅苏衡行了礼,“二姐。”

“得了,打趣你一句,怎么还哭丧着个脸?”苏衡拍了拍继衡的脑袋,“头顶上落了这么些雪,也不怕受了风寒?大冷天的,你怎么跑出来了?”

“母亲刚刚回府,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沅继衡走在苏衡和钟衡中间,边走边说,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母亲,母亲要三姐一回府就去见她……”

苏衡敲了敲继衡的头,“傻丫头,母亲只是担心三妹,你别多想了。”

继衡摸了摸头,一溜烟地凑到钟衡身侧,“三姐,现在母亲正在气头上,要不你赶紧走吧,要是母亲问起来,我和二姐就说没见过你……”

沅钟衡轻轻拍了拍沅继衡的背。

苏衡哈哈一笑,“得,这下走不成咯。”三人进了二门,迎面就是立在正堂的沅母。

沅继衡脚步一顿,藏在沅钟衡身后。

沅母盯着沅钟衡,几乎是咬牙切齿:“孽障,还不给我滚进来!”

沅钟衡偏过头,“你先回房,回头我再来找你。”

继衡微微点头,偷着瞄一眼沅母又飞快地垂下脑袋。

沅钟衡解了大氅随手一抛,玄色貂裘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伺候的小厮手忙脚乱去接,却被沉甸甸的衣料带得一踉跄——大氅暗袋里还嵌着柄带血槽的短刃,这是内卫的标准配置。

书房内炭火正旺,却驱不散满室寒意。风卷着碎雪扑打窗纸,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响。

一进屋,沅母便反手抄起案上的戒尺,檀木尺身被摩挲得油亮,镌着“正心明德”四个小字。沅母怒斥开来,积压多时的怒火铺天盖地冲着沅钟衡撒去——

“逆子,你给我跪下!”戒尺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簌簌发抖。

沅钟衡恍若未闻,径直走向正中的炭盆。钟衡苍白的指尖悬在火苗上方,火光穿透肌理,将青色的血管映照得纤毫毕现。

钟衡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不知我犯了什么错惹得母亲不虞?”

“你还有脸说?你知不知道,今天早朝……我,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沅母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有你现在的差事,你想办法辞了,回头我亲自给你安排个差事就是。”

“我现在的差事有什么不妥吗?”炭盆里的火舌猛地窜高,衬得沅钟衡半边脸猩红如血。

炭盆爆出“噼啪”声,沅钟衡握着铁钳漫不经心地拨弄炭块:“我看母亲真是老糊涂了。”

“陛下亲口任命的差事,您以为我想辞就辞么?”她突然轻笑一声,“还是说……您觉得沅家已经显赫到能抗旨不遵了?”

“你!哼,你现在知道身不由己了?早先干嘛去了?内卫,你知不知道内卫是个什么东西?啊?你还敢背着我偷偷加入内卫,你这个孽障,你真是要气死我。你不要脸,我们沅家还要脸呢!”

炭火突然爆出一串火星,照亮了沅钟衡袖口暗绣的鹰隼纹。

沅母好言相劝,“老三,咱们沅家战战兢兢地走到今天不容易,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易?”

“是,我是不希望你加入内卫与皇家有过多的牵扯,可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好吗?我是你的亲娘,还能害你不成?”

沅钟衡脸色陡然一变,她突然抬眸,冷冷地盯着沅母,眼底映着跳动的火焰:“母亲真是贵人多忘事,少不得孩儿提醒您,前日正是爹的忌日。”

沅母一噎,出口的话突然哽住。她撇过头,“……我确实对不起你爹,我也答应过他会好好补偿你们父女。可一码归一码,你不要混为一谈。”

沅钟衡起身坐在椅子上,她想讲道理,那她就好好跟她讲讲:“……您知道我历经了多少辛苦走了多少门道才堪堪迈进一只脚,如今我好不容易才两只脚都站进去,您却大口一开要我放弃?”

“我在内卫府呆了整整三年,当初您怎么不说呢?现在我凭着自己的本事领了差事,凭什么因为您一句话就不要了?抗旨不尊可是杀头的死罪,母亲是想要我死吗?!”

窗外风雪呼啸,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住口!你忘了你姑母是怎么死的了吗?要不是内卫——”

沅钟衡接着她的话,“——要不是内卫,母亲也不可能坐上荣伯公的位置。这么说来,您还得感谢她们才是。”

“你——!”沅母被这个不孝子气得说不出话来,那张保养得宜的面容在明灭烛光下竟显出几分狰狞。

几个呼吸间,沅母平复了心绪,“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你现在立刻退出内卫,从今以后都不要再和皇家有牵扯。”

钟衡勾起唇角,听不出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要我退出内卫也可以,只要母亲上书皇帝立我为公府嗣女,我保证,此生都不会与内卫有任何瓜葛。”

“你?!”沅母死死攥着手,指节发白,却始终未发一言。书房顿时陷入死寂。

一阵穿堂风突然灌入,吹得案头残烛剧烈摇晃。

沅母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斜斜钉在墙上,像一道陈年的伤疤。炭盆里的火光照在母女二人脸上,半明半暗,阴阳两隔。

沅钟衡轻嗤一声,笑声混着窗外呜咽的风雪,显得格外刺耳。

沅钟衡了然,嘲讽的语气没有丝毫不敬,“既然母亲不肯,以后也莫再强迫于我。倘若母亲觉得我给您丢了面子,您大可以不认我这个孽子。”

沅母呼吸微滞,却始终没再开口。

耳畔响起刺耳的吱呀声,仿佛替主人发出最后的叹息。廊下的积雪被风吹起,打着旋儿扑进门内,在门槛处积了薄薄一层,如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门外徘徊的一抹阴影飞速消失,沅钟衡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身后猛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钟衡头也不回,径直闯入风雪。

腰间玉珏叮咚作响,泛着森冷的青光。书房内,那尊摔碎的鎏金貔貅眼中,一滴凝固的蜡泪缓缓滑落。

*

公府四进院的东厢房住着长房一家,正是荣伯公的长女沅立衡及其夫郎成玉。

东厢房值夜的小厮看管家夤夜前来,好奇道:“管家,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儿吗?”

“我有急事要见大小姐,你快去禀报。”

“是,您请稍等。”不一会儿,东厢房亮起了烛光。

小厮提着灯笼引她进屋,“大小姐就在里头,您请进去。”

“干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休息?”

立衡披着一件貂绒披风坐在一旁,外头伺候的奴婢端了火盆子进来,又添了碳这才关好门退了出去。

“大小姐,方才老奴在书房外头听见主母同三小姐谈话,三小姐要主母立她为公府嗣女。”

“哦?”沅立衡端了茶递给管家,试探道:“那您听到母亲怎么说了么?”

“这……我倒是没听到。不过,自古以来都是立嫡立长,您身为公府嫡长女,这公府继承人就合该是您,三小姐怎么能觊觎。”

管家唤作荣婕,自小便跟在老国公身边,后被老国公提拔做了府里的掌事,再后来一步一步做到管家之位,可以称得上是荣伯公府的三朝元老。

荣婕语重心长,“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未来公府的掌家之权就该握在您的手里。老主人临终前吩咐过我,一定要辅佐长子嫡孙接管沅家!”

“干娘……若母亲真要将掌家之权交给三妹,我也无可奈何呀。”

沅立衡忍不住倒起了苦水,“您也知道我的处境,爹爹走了以后母亲就纳了继室,继父争强好胜,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我这原配之子掌家而无动于衷?”

“就算没有三妹,也还有二妹四妹。真要夺要抢,我怎么抢得过她们呐。”

“大小姐!万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老奴就是拼了一条命,也要让您成为沅家的当家人。”

“干娘……”沅立衡唉声叹气,“您又何必如此。”她自己有什么本事她自己清楚,她压根儿就不是掌家的那块料。

“夜深了,您快回房休息吧。”

沅立衡目送荣婕离开,一个人坐在炭盆前发呆。

成玉披着外袍走出来,“妻主。”沅立衡握着他的手,“你怎么出来了?仔细别受了寒。”

“我瞧着外头没了人声,寻思着你们说完了话,又见你没进屋来,这才出来看看。”

成玉看沅立衡眉头蹙得老高,伸手点了点她的眉眼,“好了,别想那么多,咱们早些休息吧。”

沅立衡起身扶着成玉进屋,“你倒是半点不操心,方才干娘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

成玉如今身怀六甲,再有四个月也就生了。

成玉牵着立衡的手靠在她怀里,“听见了。”

立衡低头蹭了蹭他,“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没用?”

“浑说。”

成玉摸了摸隆起的小腹,“我不求你封侯拜相,也不求你家财万贯,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起,我就知足了。妻主,你别和她们争,你争不过她们的。”

沅立衡吻了吻成玉,“睡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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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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