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沈烟在辟谷,数日不进食,合目打坐,听出了来人的声音,便撩了下眼皮,冷漠疏离:“院里的柴火劈完了吗,若没有,就去干活。”
“……”他总是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不理会旁人的想法,也不在乎别人的心情,徐勉心生怒火:“我早就不是你的徒弟,凭什么要给你劈柴生火。”
沈烟似乎愣了下,也许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早在十年前,徐勉就离开了富良江的破草房,飞黄腾达去了。
沈烟不再说话了,他半掀的眼帘合拢回去,安安静静地打坐冥思。
徐勉恨他这样目中无人,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沈烟明明进了冥日,手无缚鸡之力,却仍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就仿佛徐勉压根不能拿他怎么样。
沈烟就是这样,眼高于顶,目下无尘,任谁来了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你真当你是神仙?”徐勉忽然出手。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敢对沈烟动粗,以往哪怕沈烟进了冥日,浑身功力尽失,徐勉依旧毕恭毕敬,小心谨慎地伺候。
可今时不同于往日,他游历中原,创立一冥教,功法大成,只差成仙这最后一步,现在的沈烟,不是他的对手。
事实上,他也没有想错。
除了一开始的怔愣,沈烟几乎没什么别的反应,他睁开了眼睛,眉头微微蹙起,不悦道:“放手。”
徐勉掐着他的喉咙,将他按到石壁上。
十年了,他曾怀着满腔屈辱离开这里,当他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终于能如愿以偿按住沈烟的命脉。
他想问问沈烟是否后悔,但估计沈烟连他为什么离开这里,都不记得了。
徐勉盯着他的眼睛,愤怒在心底燃烧成大火,表面却十分冷静地剑拔弩张:“我答应了陛下,要将你捉回去祭天,师父……”
徐勉从未这样亲昵地称呼他,他低头,在沈烟耳旁轻声呓语:“为了我,您就上路吧。”
沈烟反握住他的手,徐勉反应也很快,立刻将那只手抽出来,沈烟拿起竖立在旁边,从不离身的长剑,不曾拔剑,劈向徐勉。
徐勉知道他不仅咒术了得,剑术也非比寻常,他拿出自己的剑,与沈烟缠斗起来。
不知道沈烟怎么想的,总之,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拔剑。
徐勉就不同了,他一心置沈烟于死地,他这把宝剑是得了皇帝的御赐,削铁如泥,剑光一闪,就割断了沈烟的袍子。
“叶睿在外边。”徐勉眼看落於下风,使出了杀手锏:“张将军也在外边。”
沈烟并不蠢笨,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威胁之意。
他挑飞了徐勉的剑,一脚将他踹到墙上,然后抬脚踩住他心口,微狭长眸,居高临下地觑视他。
“我也可以用你威胁他们。”沈烟举一反三。
徐勉笑了:“师父,你还不够了解我,我这样狠的人,宁肯死也不会善罢甘休,要么带你回中原祭天,要么你在这里杀了我。”
沈烟盯着他的笑容,面如寒冰。
徐勉笑意稍敛,面色一沉,不加掩饰地威胁他:“沈烟,用你的命换叶睿,如何?你惜他如命,想必定不忍心他惨死于此吧。”
“……那你呢。”沈烟厌恶道:“杀了我,你想得到什么。”
徐勉毫不犹豫:“陛下会为我立生祠,享受众生香火祭拜,只要有了信徒,我就能成仙。”
“成仙?”沈烟深恶痛绝:“封神榜上的每一个姓名,都对应着一个神明的陨落,你以为成仙,你想成就能成?”
徐勉愣住,他猖狂的笑容戛然而止:“什么意思?”
沈烟大抵嫌他蠢笨,懒得解释,他收起剑,转身走出闭关的山洞:“放了叶睿,我随你回中原。”
徐勉凝视他单薄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沈烟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拔过剑。
把自己的剑留给叶睿防身,沈烟跟着他们上路了。
叶睿问他要去哪里,去多久,沈烟摸了摸他的脑袋,以对待徐勉从未有过的温柔,安抚他:“要不了多久,我去去便回。”
到底是孩子心性,在沈烟照拂下,这些年从未吃过苦头,叶睿天真地相信了:“既是受了师兄的邀请,肯定是天大的好事,我等你回来。”
徐勉在旁边冷眼嘲讽:“沈烟,你倒是个老不死的妖怪,还把人当亲儿子养了。”
叶睿歪头,不明白徐勉为什么恶语相向。
沈烟懒得搭理徐勉,与叶睿道别后,就跟随大军,踏上返回中原的路途。
富良江畔,瘴气散尽,张辅他们也如愿以偿抓住了安南黎季犛父子,一并带回明廷,由天.朝皇帝处置。
因为听说过沈烟功夫了得,回京的途中,他们在沈烟身上施加了重重枷锁。
先是用关押囚犯的铁枷束缚了双手和脑袋,然后在他双脚缠上分不开一拳的铁链,又用粗糙的麻绳在他周身缠了一转又一转,直到将人彻底包裹成一动不能动的模样。
这些都是徐勉亲手做的,他打了许多个解不开的死结。
全程沈烟一动不动,直到徐勉额头流下汗水,沈烟冷漠地翻了翻眼皮:“就这么怕我,你不是挺能吗。”
“……”徐勉含笑,不气不恼,回答他:“师父的本事,我自然是不可小觑的。”
沈烟无法扭头,被他拽进囚车里,靠着栅栏,闭目养神。
徐勉可能是嫌他这张脸太蛊惑人心,实际上,当他走出山洞,就有许多人的目光离不开他了,或惊艳、或觊觎,世人在神明面前,皆生贪欲。
他用煤灰拍脏了沈烟的脸,让沈烟变得灰头土脸。
沈烟眼角余光扫过他,徐勉仿佛受到什么蛊惑,他忽然低头,贴着他的额头哑声低语:“师父生得这么美,不是妖人,能是什么。”
沈烟无法后退,抬起眼帘,冷笑:“那么做了妖人的徒弟,你又算什么。”
徐勉低头,泄愤似的,重重咬住他那张淬了毒的嘴,沈烟有点懵。
徐勉就那么咬了一咬,然后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转身下车,沈烟嘴角渗出血丝,被他咬破了皮。
“狗东西。”他走后,沈烟小声啐骂。
祭天大典如期举行,祭天台上架起了高高的篝火堆,沈烟被捆在上边,缠成了一动不能动的活粽子。
皇帝亲自主持了祭天仪式。
沈烟仿佛无力反抗,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一切。
其实徐勉并不知道他的冥日会持续多久,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少则三日,多则半月,而打从他们把沈烟带回京城,早就过去半个月了。
沈烟既没有愤怒地干掉他们,也没有想方设法地逃跑,他似乎对施加于他身上的现状无能为力。
徐勉只能将这一切解释为,沈烟的冥日仍在持续。
上祭天台前,徐勉喂沈烟吃了最后一顿饭。
沈烟在冥日通常都会辟谷,徐勉热衷于一切破坏他规矩的行为,强行往他嘴里喂饭,沈烟手脚都被束缚住,动弹不得,只能张嘴吃饭。
徐勉准备的,都是些粗茶淡饭,最后一顿,吃的连路边的叫花子都不如。
饭菜都馊了。
沈烟眉头紧皱,被迫吞下去的感觉并不好受。
徐勉笑盈盈地问他:“好吃吗,师父。”
沈烟已经不和他说话了,徐勉便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在安南王狱里,吃过比这更恶心的东西,什么狗屎猫尿,他们都用来折磨人,因为我是中原人,他们会想出更阴毒的招数…”
而这些,徐勉从未对沈烟提起过,他千辛万苦逃出牢狱,回到沈烟身边,他以为沈烟至少会问他一句,去哪里了,但沈烟完全将他当作了空气。
连他浑身的伤,他也一并视若无睹。
明明有能力反抗,明明早就能逃出来,为他一句不可将术法施用于凡人,硬生生受下非人的折磨,却还是换不回他怜惜的目光。
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徐勉把碗筷砸碎,汤汤水水落了一地,徐勉冷笑:“既然没胃口,那就算了,恭请您上路,师父。”
等候的狱卒们将沈烟抬上囚车,路过他的瞬间,徐勉似乎听见他淡如轻烟的声音:“很疼么。”
然而当他回头,除了沈烟生冷的背影,什么也没有,仿佛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徐勉跟随游城的队伍,抵达祭天台。
皇帝观礼,钦天监念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张将军亲自点的火,徐勉就在旁边看着。
大火烧的很快,迅速淹没了篝火堆,然后火舌向上,犹如铺天盖地的火龙,迅速将沈烟单薄的身影吞没。
当沈烟彻底笼罩于大火中,徐勉心口像被什么刺穿,剧痛无比,他按住自己的心脏,满脑子都是他马上就要成仙了。
为了成仙,他早已走火入魔。
哪怕牺牲沈烟,哪怕牺牲他,他也要成仙,他要长生不老,他要永生永世,他要这世间,无人能再将他踩在脚下。
倘若沈烟能为了他的大业牺牲,那么他的死也算值得。
徐勉强迫自己凝望那场大火,那不仅是烧死沈烟的祭火,也是送他成仙的天火,将来所得一切,都自今日而使。
梦中大火燎原,遮天蔽日,困扰他许多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原来沈烟是真的,会死。
徐勉朝着火堆走了几步,旋即惊醒般停下步伐,他望向火中黑色的人影,以笑代哭,心中默念,从今往后,我就是神仙了。
从今往后,沈烟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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