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眉姑送走了两位大夫,又以夫人的名义分别嘱咐了两个姨娘一顿,这才从这边院子出来,往银杏院过去。

绮儿也正好完成了白夫人的吩咐,将那一丛禾雀花藤妥善地移栽到了她院中,办完这事,她听说夫人在银杏院那边,就赶过去伺候。

那厢,白大爷白朴瑛把公署的事忙完,刚出门子,看见了自家的老仆,名叫老齐的,正等着他,大感意外。

这老齐原不是白家的下人,是白夫人嫁过来时的陪房,这一年几乎就没和白朴瑛打过照面,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上前躬身叫了句‘大爷’,又道:“夫人叫我来看看,要是大爷忙完了,还请快些回家,夫人有些事情要和大爷商议。”

白朴瑛恍如做梦,又心中暗喜,说道:“知道了,这就走罢。”

城外的观音庙外,白府的秋姨娘正站在马车边和一位夫人攀谈。这夫人浑身绫罗,富贵不可言,只是眼神有些许傲慢。

秋姨娘却很有兴致似的,一直紧着陪笑说话,说得那夫人将要忍耐不住,打算开口打断她时,白府的下人柳妈匆匆赶到了。

柳妈来得急,一身是汗,很不体面,但也顾不上体面了,上来朝着秋姨娘就说:“姨娘,您忙完了吗?夫人叫请你回去呢。”

秋姨娘脸上有些怒气,嫌她碍事,可一听她的话,倒是愣了:“你说谁?”

柳妈道:“还有谁,夫人啊,今天碧姨娘和庆姨娘因为蔷薇花粉和丁香脂膏吵得厉害,还打起来了,不知怎么就把夫人招惹了出来,夫人一出来,庆姨娘和碧姨娘就都不敢再吵,也不敢再提蔷薇花粉和丁香……”

“行了!”秋姨娘打断她的絮叨,朝那位贵妇人不好意思地笑道:“于夫人,真是抱歉,我家里有事,得回去了。”

于夫人老早不耐烦,忙说:“那你赶紧回去吧,我也走了。”

说着匆匆撇下两人,飞快走开。

秋姨娘似乎还想问她什么,见她一眨眼就走远了,只能恨恨地攥了一下帕子,回头,揪着柳妈把事情说清楚。

夕阳西下,院子里那棵银杏的翠绿叶子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晕光——人总算到齐了。

水红瑟瑟跪在地上跪了许久,膝盖酸痛难忍,可以一抬眼,就看见端坐在石桌边的白夫人那凉凉的目光,心里到底畏惧,不敢喊痛。

白朴瑛没料到回来是这种局面,许久没怎么好好看过的妻子就在身边,像是比从前更美,更令人移不开眼睛,但仍是没看他,只是请他坐下,她身边那些仆妇婢女也是一贯的硬着脸色。

秋姨娘也没料到回来是这种局面,她一脚迈进院子,看见跪着的水红就心里一咯噔,又看见高贵的白夫人坐着,旁边还有白大爷,可大爷只顾看着夫人,甚至没给自己一个眼神。

“大爷,夫人,”她大着胆子上前,脸上笑着说,“这是怎么了?”

白朴瑛瞟了瞟她,哼了一声说:“嗯,夫人有几句话要问你的丫头,不好背着你,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秋姨娘连忙说:“倒是我的不是了,不知道夫人今天……大爷,您是知道的,我今天去了观音庙……”

“你去了什么地方有什么要紧,”白朴瑛不耐烦地说,“还不过来,你,把脸抬起来。”

后一句话是对水红说的。

秋姨娘一向得宠,又管着家,从来没受过白朴瑛这样的语气,心里不禁极为委屈,眼圈立刻就红了,不过她难过了半晌,却没一个人在意,只好收了眼泪,委委屈屈地站到了大爷和夫人身后。

水红颤颤地把那张俏生生的脸抬起来,和她主子一样,委屈且动人。

白朴瑛以前十分吃这套,现在白夫人在旁边,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好在白夫人出言解救了他,白夫人道:“你是秋姨娘院里的水红,不错吧?”

水红道:“是,婢子正是水红。”

白夫人道:“你们姨娘管家,你要帮衬着做事,今天去庆姨娘和碧姨娘院里送脂粉了,是不是?”

水红拿眼睛看后面站着的秋姨娘,没紧着答话。

白夫人皱眉道:“我问你话,你听见了没有?”

白朴瑛一见她生气,立刻怒道:“看别人干什么?问你什么你就说!”

水红吓得魂不附体,忙俯下头,回答:“回大爷夫人,婢子确实去送了脂粉,但是……”

白夫人道:“去送了就行。”

白朴瑛道:“问什么说什么,谁有空听什么但是?真是不懂规矩。”

秋姨娘即便是想插话,被这么一说,也不敢说什么了。

白夫人又问:“水红,你仔细想一想,你到底带了多少脂粉,都是什么,又是怎么送的,细细说出来。”

水红发着抖,哆嗦半天才说:“回,回夫人,那些脂粉,脂粉数量有些多,是备着让两位姨娘好好选的,婢子,婢子记不太清楚。”

白夫人道:“原来如此,那庆姨娘和碧姨娘分别拿了什么东西,拿了多少,你想来也记不清楚了?”

水红还真想说是,可脑子一转,就知道事情不好,不禁哭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婢子办事不牢,夫人要打要骂,婢子都会受着!”

秋姨娘暗道要糟,急得头上生了汗,紧紧攥着帕子,却还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白夫人没说话,白朴瑛先大怒道:“你这奴才,谁给你的胆子,和夫人这么硬着脖子说话?夫人好言好语地问你你答不上来,倒是满口任打任杀,怎么,要往夫人身上泼脏水,说她苛待下人?”

大爷发了大怒,四边的下人们也站不住,一一跪了下来,说‘大爷息怒’。

白夫人道:“大爷先别生气,等我再问一问吧。”

白朴瑛立刻息了怒火,从方才到现在,这还是白夫人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庆姨娘和碧姨娘被拘在院子里休息,但蓝葵和莳香都被眉姑叫了出来,就为了见证。

眉姑提前吓了她们两句,现在这两人也不敢说话,直到白夫人让大家都起来,朝她们说道:“蓝葵,你说,拿了什么,水红又是怎么跟你说的,要是记得拿完之后还剩下什么,就也说一说,简略一些。”

蓝葵答应了,果然站出来清楚地说:“姨娘本想要一盒蔷薇香粉,但水红姐姐说两盒都被碧姨娘拿走了,只剩下玉簪花铅粉,姨娘不能用铅粉,就什么也没拿。那提盒里原本是什么,婢子和姨娘却没看清。”

白夫人道:“好,莳香,你来说。”

莳香也依样上前:“我们姨娘想要一盒丁香脂膏,可水红姐姐说两盒脂膏都被庆姨娘拿走了,只剩下玫瑰香膏,姨娘不爱玫瑰香膏,就没拿,后来见到了蔷薇花粉,就拿了一盒。婢子记得很清楚,那里面还剩下一盒一样的蔷薇花粉,上面还贴着字,确实没有丁香脂膏,只有一盒玫瑰的。”

莳香是阖府婢女当中不多的几个识字的之一,这也是碧姨娘看重她的原因。

白夫人余光微微瞥了缩在白朴瑛身侧的秋姨娘一眼,道:“好,你们两个现在当着我的面,是不是能握手言和了?”

蓝葵和莳香经常拌嘴,倒是头一次打架,两人不是傻子,当着夫人和大爷的面,也就乖乖地把之前的龃龉暂且放下,说道:“回夫人,婢子愿意讲和。”

说着,两人干干地拉了拉手,就算完成。

白夫人自然不会认为她们立刻会成为嫌隙全无的好姐妹,只论眼前之事罢了,便道:“好,下去吧,好好照顾你们的姨娘。”

两个婢女下去之后,白夫人才重新看向水红,慢慢说道:“你现在,还是不记得吗?”

水红早就听蓝、莳二人说话听得脸色苍白,听到白夫人这威严的问话,自知躲不过去,便重重地磕头,朝秋姨娘叫道:“姨娘,婢子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办事的啊,您帮婢子说句话,饶了我这一回吧!”

秋姨娘岂能再忍,跳出来说:“你胡说什么?!都是你们奴才之间争风吃醋,互相挑拨出来的事情,怎么竟扣到我头上?”

水红大哭道:“夫人,大爷,婢子自己哪敢做这些?都是姨娘她吩咐的呀……”

一语未了,白夫人身边那两个仆妇已经过去,堵了她的嘴,不叫她吵嚷。

白夫人摆一摆手:“先带下去关着,找个人好好盯着她。”

仆妇听命,两人一人一边,极轻松地把不住挣扎的水红拖了下去。

秋姨娘忙跑到前面,朝白朴瑛膝边跪下,泪水涟涟道:“爷,你可要相信我,我管家也大半年了,从来不敢做这些事情,两个姐姐有了身孕,脾气大些,我都只是小心照顾着,哪敢叫她们生气?肯定是水红她不知道哪里受了气,才做出这些糊涂事情!爷,我是该罚的,但您可别气着了自己的身体……”

梨花带雨,凄凄哀哀,叫人好不忍心。

白朴瑛有些尴尬,看了看白夫人,“这……”

秋姨娘又哀求道:“水红虽然有错,但她是个不懂事的丫头,爷看在她也伺候过您的份上,好歹留她的性命……”

这句话若是不说,白朴瑛说不定就心软了,毕竟是宠了许久的姨娘,可她口不择言,竟把水红伺候过他的事就这么当着众人抖落了出来,白朴瑛勃然大怒,一把掀开了她,厉声喝道:“一派胡言!水红是你的丫头,你就这么想包庇她,在这里信口雌黄?”

秋姨娘自悔失言,忙哭着去抱他的大腿,改口道:“是我说错了,水红伺候了我一场,我不忍心,一时间说错了话……”

闹成这样,已是很不好看了。

这秋姨娘像是水做的,眼泪无穷无尽,嗓子也不见哑,一声比一声凄婉动人。

白夫人面上淡淡的,很沉得住气,就这么一直等着她哭,夫人既没反应,眉姑绮儿等人也就保持着安静,只有白朴瑛被秋姨娘缠着,抹了一身眼泪。

哭到后面,白朴瑛也实在烦了,可碍着白夫人在这里,不好做出一脚把姨娘踹开的举动,只能怒气冲冲地不再搭理她,偌大一个银杏小院,渐渐就只剩下秋姨娘的哭声。

再怎么哭得动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秋姨娘也慢慢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脸上的脂粉全被泪水冲花,头发也乱了,一抬眼,发现四下安安静静的,竟是无一个人在看她。

这份忽视,这场独角戏,倒是无论如何也唱不下去了。

她头晕目眩地止住了哭泣,到最后,终于是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让整个院子真正陷入了令她胆寒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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