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不知为何,这株禾雀花藤似乎不仅有着旺盛的活力,更像是有一股别样的能量,让姜南枝觉得彼此间产生了非同以往的感情,因此舍不得攀折削剪,小心呵护将垂挂的串串花苞,只是格外温柔地将曲折的枝节做一些整理。就这么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在铺天盖地的花藤下面忙碌,简直什么都忘记了。

阳光愈发灿烂温暖,很快到了午间。

绮儿看了看日头,道:“夫人,我看这花藤已经被您修整得极漂亮了,可要歇息歇息?中午您想吃点什么?”

姜南枝染了一手绿色的汁液,站在亭中仰头查看,不得不承认确实再没什么地方需要改弄。

“弄些有滋味的小菜吧。”

绮儿答应了一声,打算去厨房,回过身,看见乐屏、荷缕两个婢女从院门处绕了过来。

这两位是姜南枝从姜家带来的,平常并不在近前伺候。

“夫人。”

乐屏、荷缕两人上前见礼,绮儿忙笑着说:“两位姐姐好。”

荷缕朝她抿唇笑了一下,乐屏则朝姜南枝道:“夫人,您吩咐的,基本都问清楚了,事情不少,这是写出来的册子,您现在看不看?”

姜南枝看了眼她手里的册子,“你先拿着吧,吃过午饭再看,你们都陪我一道吃点吧。”

荷缕笑道:“夫人这是忙了一上午?这花真好看。”

姜南枝也很满意自己的成果,微微笑了一下,说:“走吧。”

被关了一天的水红现在却很不好过。

中午吃了一碗素面,送饭的小丫头昨天就不肯多说一个字,乐屏和荷缕来过之后,嘴就闭得更紧了,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以前她在秋姨娘面前受重用,在白府很有体面,莫说管事娘子们对她尊敬有加,那些外头办事的管家爷们也会客气地叫一句‘姑娘’,日子久了,难免有点飘飘然,再加上上个月,趁着白朴瑛醉酒,她被秋姨娘撺掇着伺候了一晚上,因此更觉得自己早晚也是半个主子,越发骄矜起来。

可这份体面竟只是水中月,轻轻一搅弄,什么都散了。

等待是最让人心焦的事情,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来到了柴房门前。

乐屏也年轻,却颇有眉姑的气势,十分不苟言笑,上午就叫水红吃了不少苦头,现在一见她,水红就发起抖来。

乐屏道:“你招认的事情夫人都已经看了,现在要亲自见你,我先跟你提个醒,先前我们问你话,你还想着扯谎攀咬,等到了夫人面前,你要是胆子够大,就接着扯谎试试看。”

水红惊悚道:“……我不敢,我不敢了。”

乐屏吓完了她,就叫人把她提出来,往银杏小院而去。

姜南枝上午既然心情不错,下午也就还能保持平和,仍旧坐在昨天那张石桌边。

水红哆嗦着跪在地上,听她慢条斯理地翻着手里的册子。

“去年冬天,府里采买了云锦十二匹,秋姨娘留了六匹,其他的让你送到庆姨娘和碧姨娘院里,你和庆姨娘说,碧姨娘先拿了六匹,又和碧姨娘说,庆姨娘先拿了六匹,哦,秋姨娘那天又出门了……这么拙劣的谎话,竟然用了——我看看啊,大爷那天在外头赴宴回来,是秋姨娘留他在院里醒酒,但你隔天和蓝葵说碧姨娘硬留人,和莳香说庆姨娘硬留人,年节的几样翡翠首饰,外头送的屏风摆件,上元节庄子上孝敬的小鸽子熬的汤——用了四五次,一次也没有被拆穿过。”

姜南枝看着水红:“我是该说庆姨娘和碧姨娘太愚蠢,还是佩服你主仆二人一个法子屡试不爽,话术了得?”

水红把额头磕在地上,道:“婢子自知有罪,不敢分辩。”

姜南枝又往前翻了两页,道:“碧姨娘开春时在雪地里摔了一跤,你承认说是你在廊桥上动了手脚,往雪里泼了点水,但我打听了一下,碧姨娘当时怀疑的是庆姨娘,不过庆姨娘那几天刚好也被诊出来有了身孕,两个人的梁子越结越大,一次吵得比一次厉害,秋姨娘想必很高兴吧。”

水红道:“秋姨娘看两位姨娘都有了身孕,心里很着急,后来就总是让婢子说话时多点心眼……”

姜南枝道:“秋姨娘不是聪明人,只不过遇上了比她更不聪明的人罢了。这些事情我也不想再问,我只问你,秋姨娘说,你曾经伺候过大爷,是不是真的?”

水红极害怕地浑身战栗,磕磕绊绊道:“夫人恕罪!婢子,婢子不是愿意的,秋姨娘她……”

姜南枝道:“你想好了再回答。”

水红已哭了满脸的泪,道:“是前些时日,大爷,大爷在外头喝了酒回来,到了秋姨娘院里,姨娘见他醉得厉害,就,就让我去伺候……就只有那一次,大爷醒来后,也看不出高不高兴,就是让不许说出去,夫人,婢子不是有意攀附主子的,婢子,婢子……”

姜南枝道:“你只是也没有拒绝罢了,如果摸一摸心口,也许还要承认,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是不是?”

水红哭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磕头。

姜南枝叹了口气,让乐屏去制止她。

“你的去处,我总要去问一问大爷的,下去好好待着吧。”

水红听到没有当即把她撵出府,心中升腾起一点喜悦,她是买来的丫头,没有老家人口,赶出去也只有再被卖的下场,便大力地磕了两个头,说:“谢夫人怜悯。”

乐屏便重新将她提了出去,送回柴房接着关起来。

姜南枝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已经很疲惫了。

绮儿扶着她进了银杏小院的里屋,一进门,只见庆姨娘和碧姨娘一人一方对坐着,两人都涨红着脸。

姜南枝看看两人,问:“都听见了吗?”

两人忙说:“听见了。”

姜南枝晃了晃手里的册子,“还有不少零碎的事情,你们拿着自己好好看吧,莳香,你来念给姨娘们听听。”

莳香忙过来接了。

碧姨娘低着眉眼说:“都是我们,愚钝。”

姜南枝道:“知道就好,只要多说两句话就能拆穿的事情,你们硬是寻不出两句话的空,被人当成傻子戏弄,还差点殃及自己的孩子。”

庆姨娘也忙小声说:“我们错了。”

姜南枝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摆摆手:“回去吧。”

两人随即面红耳赤地告退。

解决完一桩事情,还有下一桩等着。

姜南枝道:“让季嫂和雷嫂把人带出来,我去大院子里说。”

眉姑道:“是。”

姜南枝从前管家的时候,那些仆妇娘子很知道她的厉害,不敢乱来,只是自从她安安心心避居且归院,日子一久,有些人就渐渐乱了,不过主母余威仍在,如今阖府下人都被叫到了大院子,乌泱泱站了满地,垂手等着她发话。

姜南枝不打算管家,但有些事还是要说一说,见人到齐,就说道:“秋姨娘现在禁了足,府里的事情,大事上大爷拿主意,小事上,管家们就看着办吧,庆姨娘和碧姨娘的用度衣食,我会让眉姑负责,请各位配合吧。”

下人们面面相觑,都以为今天夫人把大家都叫出来,肯定是要大力整饬一番,结果就这么轻飘飘两句话,话里竟然还是不打算管事的意思,这又是什么状况?

姜南枝又道:“眉姑虽然只管两位姨娘的事,但她以前是母亲身边的人,我已经跟她说了,看在母亲的份上,以后遇上什么看不过眼的事情,也需出面管一管,昨天她收整了厨房,查了些事情出来,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事了解了吧。”

她话一说完,便有人将厨房那几人押了出来。

几个人都是垂头丧气,其中崔妈是最招人恨的,厨房的差事油水本就厚,她还仗势欺人,一不顺心就四处给人脸色瞧,现在被剥了下来,人群里十成有九成都等着看畅快的热闹。

姜南枝却不开口,端了一杯茶自顾自地喝。

眉姑便将崔妈和厨子、两个伙夫私下克扣、瞒报账目的罪责一一列了出来,数目,时间样样都说了个一清二楚,宛如道道耳光摔在几人脸上。

待说完,眉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恕我托大,今日之事,倒要杀一儆百才好,这些人便就不私下处置了,全都报送官府,治贪墨主家钱财的罪,该如何就如何,谁也说不了情,以后再要查到谁头上,也是一样对待。”

一番话说底下鸦雀无声,崔妈等人早就被查了个底朝天,因此死了心,不敢求饶,人群中有不少人暗暗叫苦,想着怎么把私下做的那些事情填补回去,别叫查出来才好。毕竟夫人虽然看着不准备大力气查,可谁知道眉姑会撞见什么想管的事情?

姜南枝喝下了半杯茶,眼看时候差不多,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还请各位日后谨言慎行,府里很快就要添丁,大家好好做事,大爷自然会赏的。好了,这就散了吧。”

管家领着众管事一一告退,婢女小厮们跟着慢慢散去。

绮儿看姜南枝似乎很疲惫,扶着她说:“夫人辛苦了,回去我给您捏捏肩好不好?”

姜南枝摇头:“算了,我睡一会儿吧。”

绮儿道:“那最好了。”

待回到且归院,姜南枝果然要歇息,不过仍放不下禾雀花,便将软榻搬到寝房的窗边,让那缤纷的花藤透过窗子能够直接看见,才安心地倚榻而眠。

只睡了约半个时辰,白朴瑛那边的管家娘子陈氏忽然领了个丫头过来,在院门前说要求见夫人。

小丫头来告诉了绮儿,绮儿过去一问,陈氏客客气气说道:“绮姑娘,不知道夫人午觉醒了没有?”

绮儿疑惑地看着她身后那个婢女,答道:“还没有呢,陈嫂子有什么要紧的事?”

陈氏说:“确实有件要紧的事,烦请姑娘帮我去看一看,要是夫人预备要醒了,就替我回一声。”

‘预备要醒’也不知是个什么说法,绮儿哭笑不得,但看陈氏的神情,似乎又恼又急,像是真有急事。

她是白大爷那头的人,按理不该过来的,大概是见这两天夫人出来理了事,才会找来,绮儿想了一想,说:“陈嫂子等我一等吧。”

陈氏道:“那就先谢谢姑娘了。”

也是陈氏运气好,绮儿悄悄透过那扇开着的窗外往里探头张望了下,刚好看见姜南枝从软榻上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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