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他捏着药瓶的手有些苍白,或许是被冻的。
许久之后,他说:“先生不会害公子的。”
是啊,范玉说的没错。
先生门内人众多,谁出去都能说是先生的门客,门内众人都能互相道一句师兄弟,但姬樾不同,他是先生唯一纳入门下的弟子,是唯一的徒弟,姬樾的命也是先生救下来的,若是先生对姬樾下毒,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以这瓶掺了东西的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天边云彩蜿蜒,沐铭尝试着开口:“只有一个解释,这是他自己要的,他早在吃药之前就知道这东西会有什么下场了。”
可为什么呢?
他此次入沨阳,到底是想干什么?
沐铭知道他看不透姬樾,便也不去看他。
姬樾愿意说,那他就听着,不愿意说的,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总归这人的秉性,自己是清楚的。
可他最近总是有一种感觉,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外界都传言,姬樾入沨阳是为了借助宛渡的手坐上那高位。
沐铭却知道,并不是的。
姬樾若是想要那位置,有无数的办法,又何必以身犯险。
他如今来到这里,自然是有自己的理由,可再多的理由,用得上这么糟践自己吗?
他对自己这么狠,想要的东西,自然会不简单。
沐铭从未怀疑过这些,可是如今想起来,他进入沨阳之后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朝着预期的方向去的。
但若仔细想想,这个预期,是自己的预期,还是……
沐铭承认自己笨,但姬樾不笨,他从来都相信,姬樾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手。
桩桩件件琐事下来,足以让人汗流浃背。
范玉将药还给了沐铭:“此物决不能再用,否则伤其根本,公子的身体,怕是再无回旋的余地。”
沐铭道好。
他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你方从南平回来,沿途局势如何?”
范玉顿了一下,然后道:“宣应当也是败了。”
宛渡走后没多久,景宣也开了战,范玉这句应当,基本上是已经稳定下来了。
而沐铭平白无故说的这句话,目的自然不是在问局势。
他只是想要确认,范玉被派出去的目的,到底是不是南平。
果然。
沐铭将药瓶塞回了袖中:“他睡下了,你若是现在想去看看他,他应当是不会知道的。”
范玉只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并没有移动脚步。
许久之后,他叹了一口气:“还是算了,我与公子,应当少见面的好。”
沐铭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回了屋中。
晚霞逐渐攀爬上了天空,给偌大的天地上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妆。
姬樾幽幽转醒,沉默的坐在桌前,最后从一旁抽出了一个竹筒。
姬樾一只手握着竹筒,漫不经心的摇了两下,然后他将竹筒打开,露出十几根竹签。
有个签头用朱笔勾勒过,朱砂深入签中,如同干涸的血迹一般。
他伸出手将一根红色的签抽了出来,只见那朱砂之下,隐约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来。
次日,晨起一早,姬樾便披上了一件厚衣服,他看着近日来屡次发呆的沐铭:“你最近有心事?”
沐铭摇了一下头:“随便想想,不值一提。近日天气都不太好,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还是少出门的好。”
事到如今,沐铭也只是随口一劝,反正姬樾也从未听取过自己的劝阻。
他尽到应该尽的责任,做到问心无愧便好。
姬樾果然是没有听的。
他做的每件事情,也都是早有计划,几句无关痛痒的劝阻……又能改变什么呢?
姬樾淡淡的嗯了一声:“早去早回就是。”
他向前走了几步,回头发现身后人并没有跟上来,咦了一声:“不值一提还在这里发呆?”
“我就……”沐铭刚想说不去了,反正每次去也不过是站在你的世界之外,看着你,总映照的自己更加格格不入。
只是这话不可能说出来,他也不可能放心姬樾在此种情况之下独自出门。
“算了,走罢。”
姬樾冲着他笑了一下,转头笑容被一阵阴沉掩盖。
似乎是许久,他突然想:我是伤了小师兄的心么?
可人心算计莫测,在天下大业面前,又能算什么呢?
姬樾带着沐铭轻车熟路的出了城门。
积雪未消,路过树枝便能被风晃一身的白,薄薄一层披在身上,周围似乎隐约传来一首琴曲,夹携着寒风,一点一点落入耳中。
那是《招魂》曲。
为祭奠数年来战死的亡魂,也为了宽慰逝者,告知其如今家国,和乐安康。
姬樾今日系着一根素色的发带,一身白衣,腰间悬挂着两颗小巧的铃铛,走起路来也带着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如今身子喝不了酒,手上却拎着一罐未开封的酒。
往前走,是一座座的孤坟。
寒风拂动摇曳的枯草,周围四处吹散的黄土和石灰,越往前走,越是凄凉。
姬樾再走了几步,却没有继续往前。
他抬头看着自己要去的地方,那座墓碑前,竖立着一个身影。
白衣玉立。
没有看清人,姬樾只是伸手拽了一把沐铭,两人扭头朝着一处凉亭而去。
亭中想必许久未有人来,桌上积雪厚厚一层。
姬樾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就看着那个背影将一壶酒倒了下去。
沐铭:“你来祭拜?”
“嗯。”姬樾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背影,从中盯出了几分熟稔来。
他道:“先前一个属下,如今我既然来了这里,不来看看,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你害怕被人认出来?”
姬樾:“一个周朝公子,一个葙国将军,若是我光明正大的来祭拜,岂不是落人话柄惹人怀疑?”
沐铭点了一下头:“也是。”
一时片刻不能过去,姬樾将酒放在桌上,他反手将自己斗篷的兜帽拉起扣在头上。
这兜帽有些大,一拉上来瞬间包住了姬樾大半个脑袋。
他将头转向沐铭:“你兴致不高,因为葙这一战胜了吗?”
姬樾既然要在这里挑开了说,沐铭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让葙赢?”
沐铭有些错愕:“你早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你脸上都快写满字了。”
姬樾搓了搓冻得发白的手:“当年越灭在卫屿手中,如今卫失了三十二城,也算是为越报仇了。”
那《招魂》的曲调婉转凄凉,一句“魂兮归来”,足以让所有人为之触动。
在此曲调之下,姬樾的声音仿佛也沾上了几分凄惨。
沐铭瞬间就有些自责了,只是这话却不好说出来。
他道:“越不需要这种复仇,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只求天下安稳和乐,不要再出现下一个流离失所的姜越。”
姬樾伸手揪了一下斗篷上面的毛:“可是你觉得,宛渡会因为一场败仗失了斗志,龟缩在沨阳一辈子吗?他不会。这种和乐,又能维持多久呢?”
沐铭:“……总比让他一直张狂下去的好,总要挫挫他的锐气,让他知道他不是无所不能的。”
姬樾笑着摇了一下头:“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但是知道与做到,从来都不是一件事情。
葙近年来发展的太快了,快到让很多人都觉得,他们本就应该如此,可很多人都忽略了,葙本只是一个弹丸小国,当年周天子赐他的封地,也不过五十里而已。
如今宛渡坐拥百万里土地,这绝不是凭借一腔莽撞就可以得来的,葙的历代先祖,比谁都知道,要想得到一件东西,就要不遗余力的去抢,更何况是宛渡这么一个雄心壮志的人,他自然知道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可越是知道,我就越要让他忘记。
毕竟现在一场败仗,比一场胜仗教给他的东西,更多。
所以他现在还不能败。”
沐铭承认姬樾说的有些道理,可他心中的担忧也依旧是存在的。
“但若是让他一直赢下去,让他更加强大,那个时候,他还有败的余地吗?”
姬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笑着道:“虽然不能小瞧这世间的某个人,但有时候,也不能太高看某个人啊。”
恰好曲调换了一遍,此刻有低语传来。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这是屈子的《礼魂》一曲。
那礼魂悠悠转转,又转成了《国殇》。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姬樾低声跟着哼了几句,然后成功的北风中咳了起来。
沐铭感觉自己能被姬樾气笑。
他无奈的伸出手为姬樾顺了顺背:“以你所言,你有对付宛渡的办法了?”
姬樾嗯了一声:“办法总是有的,不然我来这里作践自己干什么呢?”
沐铭:“那你呢?宛渡此次赢了,士气大涨,下一步应当就是要插手洛阳那边的事情了。你会依照宛渡的意思,坐上那天子位吗?”
姬樾遥遥向洛阳的方向看去,那墓碑前的背影朝着碑文一揖,然后转身朝着来时路而去。
露出了一张沾满风霜的脸。
姬樾喃喃低语:“果然是他。”
沐铭随着他看去:“是谁?”
姬樾此时开口:“不会。”
沐铭还没看清楚人,就被姬樾这句不会拉回了视线:“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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