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了多久,葙的事情也就应该结束了。”姬樾拎了那壶酒,转身向外走去,“届时你是要跟着我去别的地方,还是回家呢?”
沐铭没有问是如何结束的,或许是此次的事情,让他并不想知道姬樾的手段。
他有时候也在想,是不是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会更好。
想到这里,沐铭问道:“你要去哪里?”
“先回一趟南渊。”
“南渊的话,我也跟着你回去一趟罢。”
方才那背影浇下去半壶酒,如今化开了几尺厚的白雪,散发出了浓烈的酒气。
墓碑上的白雪已被人拂去,露出了一行刻上去的文字。
姬樾微微弯腰,伸手触摸了一下那冰凉的墓碑。
墓碑上的风雪带着几分人的体温,触目可见的刀痕映照着烈士的亡魂。
这一瞬间,他似乎不知道说些什么,张了张嘴,话音全部散落在了风中。
最后只剩下了沉默。
于是他拍开泥封,那壶酒被他洒落了满地,带着之前的酒香,一同送给了早就逝去的故人。
“若是你在,我应当可以省一半的心。”
喟叹融于苍茫天地之间,姬樾转身看了一眼,沐铭已经退开了些,似乎是为了给他留一个足够说话的地方。
这个小师兄,总是这么懂事。
于是姬樾轻笑了一声,将那酒坛留在了墓碑前。
“你留给我的人,如今都派上了大用场,子泠在南渊另有要事,月离守在景,范玉如今能耐的很……至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你的人,但如今看来,我猜的没错。”
兜帽垂落至眼前,姬樾眨了一下眼睛,那白绒绒的毛被他眨落了一根。
“玄末。
多谢了。”
回去的路上吵吵嚷嚷,恰好遇上了宛渡归来,看着宛渡得胜归来的小人模样,沐铭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姬樾听见莞尔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混迹在人群之中,抬头望去,对上的是洵都那不可一世的眼神。
其中带着几分疲倦。
人群熙攘,姬樾被挤的四处晃动,他带着沐铭三两下到了一个常去的茶水铺子。
而洵都的目光,在人群之中穿梭,落到了那个一身雪白的背影之上。
姬樾手中捧着一杯热茶,消散了些许方才的寒意,突然没由来的道:“这些日子,惠玹有过动作吗?”
沐铭只觉得这人应该是又冒出了什么鬼点子,他摇了一下头:“没有,深居简出,看着很是安分。”
姬樾轻笑一声:“先前范玉被他派了出去,宛渡也不在,太子胜年幼,他这是孤立无援了?”
“惠玹纵横葙朝堂多年,不至于连这点人脉底气都没有。”
“是啊。”姬樾抿了一小口茶,“堂堂令尹,宰执之位,被一个卿大夫逼得如此憋屈,不知反抗,你说他是不是傻?”
沐铭抿了一下唇,这怎么能是傻呢,不过是一个老臣之心,他道:“或许是不想这朝堂之上再多些纷争。”
“如此多事之秋,又能避开什么呢?”姬樾眨了一下眼睛,看向外面军队,“我都有些心疼他了。”
沐铭神色一沉:“你想做什么?”
茶叶浮现在水面,幽幽的转动着。
姬樾道:“你说是帮他反抗一下好,还是再逼他一把好呢?”
“……”沐铭看着眼前的人,总觉得陌生。
也或许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非要如此吗?”
姬樾轻声问他:“如此什么?”
沐铭就坐在他对面:“昭行行事恶劣,所以他该死,他的死已经被你拿来利用,成为了葙党争的由头,但惠玹不是。
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葙,却也保持着善意,他不是十恶不赦,就他如今的年纪,也无几年可活,你又何必将他牵扯进这种事情里面呢,逼到死路上呢?”
“什么事情?”
姬樾眯了一下眼睛:“与我而言,这世间的人只有两种,自己的人,和敌人。像惠玹这种与葙的生死共存亡的人,死得其所,便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了。”
沐铭攥了一下手:“你当初答应过我,要让这天下和乐。”
“自然,我的目的一直都是如此。”姬樾道,“不破不立啊,要想真正的让天下一统,率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先拔除这些想要掀了棋盘的人,葙必须被踢出局,为此,牺牲一些东西是正常的。”
“即使这些东西是一条条人命吗?”
姬樾轻声道:“是。”
“不破不立……”沐铭将这四个字细细咀嚼了一遍,最后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你从一来就在沨阳搅起一场腥风血雨,到现在朝臣不睦,你所谓的踢出局,是彻底毁了这个国家吗?”
沐铭这几日心中的困惑与怨气全数吐了出来:“我现在都有些分不清,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所谓的大义,还是为了守你那点王室尊严。”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姬樾笑了一声:“这数百年来,王室又何来的尊严呢?”
他道:“宛渡不死,天下不宁,这不是你以为的么?
“惠玹是宛渡的左膀右臂,若不卸了,又怎么能至宛渡于死地呢?”
“沐铭啊,不论你是觉得私仇也好,还是大义也罢,这沨阳,总是要翻个天的,有些事情,既然做了,那就没有回头路,必须要做绝。”
说完这些,他站起身,将手中的杯子放在了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外面恢复了正常,又是好一番热闹的新年。
姬樾缓缓走出了茶馆,没有再敢看沐铭一眼。
你一心想做一个君子,可是君子在如今这个世道,没有活路啊。
况且,我的目的,确实沾着无数的私心,只是这些私心,还没有到揭露的时候。
我只能尽全力,为这数年后的人间,求一个一统,寻一个圆满。
只是这条路 ,注定充满了唾骂,或许是一条歧途罢。
人群之中有欢笑,嬉闹,唾骂,喝彩,高呼声熙熙攘攘,只在姬樾眼前穿过。
一幕幕落下,映照出了一个人间。
但他走过的人间,不止这一处,因此,他也不会只守着这一处的热闹,当了真。
姬樾脚步停留在了茶馆前,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数年前先生得知他志向之后好言相劝,说自己走的是一条亲缘断绝的路。
而他当时说什么来着?
那年阳光正好,他不过只有十三岁,还是一张十分稚嫩的容颜,而先生当年在他眼中十分高大,他还要仰着头与先生说话。
山上草木青绿,树上蝉鸣声声,自己就在这山清水秀之间,坚定的回答他:“不信。”
先生或许是真的没有听清,又或许只是对自己的回答过于诧异:“什么?”
他抓了一把桌案上的棋子,然后任由棋子缓缓落入棋篓之中,最后只剩下一颗泛着些许莹绿的棋子,被他按在了棋盘中心,天元之上。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那时他跟着先生学了几年,从未出过山,只是站在山顶俯视天地,便认定了自己走的这条路是无比正确的。
他道:“我说,我不信,世间万物皆有解法,若我一生无解,也只能说明我能力不足找寻不到,并不代表您一定就是对的。”
思绪缓缓移动到了那日小道士给他的签文之上,被他丢掉的解签,或许只是因为,那签戳到了他内心的最深处,与先生当年所言是何其的相似啊。
当时自己可以仰头对着先生坚定无比,但如今的自己,下意识做出来的动作,是逃避。
十几年过去,自己身边从一无所有到好友遍布四海,他的心境,便也不能同日而语了。
所以人心真是可笑。
当年的信誓旦旦到了现在,不过是负隅顽抗的笑话。
先生不愧是他的师父,字字珠玑。
回去路上,两个人再没有说一句话,沐铭只是沉默着跟在姬樾身后,默默的思考着什么。
一直到了府中,下人来报,姬樾这才知道,有一个不速之客,等了自己许久。
或许真的是身体不行了,方才与沐铭的一番争论,让他觉得有些头晕脑胀,哪里还有功夫去应对别的什么人,他当下就想让下人将其打发了。
话还没有说出去,那人已经出了门,就站在他对面,与他对看。
姬樾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转头沐铭已经回了自己的屋中,他只好提步走了上去。
“洵将军方才得了胜仗回朝,怎么不多歇歇?”
洵都手中提着一坛酒,带着几分醉意的看向姬樾:“因为有一些事情不解,想求教公子樾。”
“那你怕是找错人了。”姬樾信步走进房门,“我这里哪来的答案呢?想必将军是累坏了。”
洵都跟着他入了屋中,他这次回来,仿佛快要忘了自己通姬樾之间的关系,也快忘了自己先前多般瞧不起姬樾。
如今他凑到姬樾身边,看着姬樾在桌前落座,他便靠在桌边:“这些日在军营,夜夜惊梦,半夜惊醒,便遥望着天上的明月,心想梦中的你如今是不是早在沨阳翻云覆雨,乐的开怀,如此想来,便愈发的想要回来看看。”
“如今看到了,将军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洵都:“我方才来时,看见范玉就在不远处,似是站了许久。”
姬樾露出一番十分好笑的模样:“你总是这么关心他做什么?难不成和你有私的是他?”
洵都没想到姬樾能这么说,本是他想要呛姬樾一下,反而却被姬樾呛到了,他错愕的看向姬樾,手中的酒突然就被他灌下去了一大口。
他本就带着几分醉意,方才说出的话沾上了酒气,反而将那股酸意展现了出来。
“我是疯了么,竟和你牵扯。”
这句话干脆让姬樾笑了一声,他漫不经心的看着洵都,轻飘飘的问道:“那你是不想么?”
“姬樾……”洵都喃喃的唤了他一声,“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姬樾眯着眼睛笑:“你觉得呢?”
洵都摇了一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他不知道,就好像他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就被他吸引,目光不由自主的偏向了一点。
这一偏,就成了公子入我梦。
明我……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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