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程

回程的路上阮音还有些疲惫,小鸡啄米地靠着车围打盹,鹤辞就垂眸看着,也不打扰她,只在她的脑袋快要磕上旁边的窗棂时,才将她的头托回原位。

其实昨夜他也辗转难眠,一来是他认床,二来也是被白天里不符常理的微末小事困扰,是以直到四更天才浅浅眯了一会。

阮音是靠在他肩膀上醒来的。

甫一睁眼,她便弹了起来,却没想到他也在闭目养神,这一起身,头上的掩鬓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软物。

她吓得打了个激灵,瞳孔微颤地转过眸来。

不看不要紧,一看了不得,只见他惺忪着睡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那张白净的脸边上多了道一寸来长的红痕,因他肤色浅,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她心头一突,小心翼翼地赔罪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睡懵了……”

他下意识要去摸脸,她的动作比他还要快了一瞬,掏出手绢便紧紧摁住他的伤口。

他刚回过神来,手心便摸到凝脂般滑腻的触感,霎时酥酥麻麻地蔓延上了臂膀。

她惊讶地抬起眸来,目光与同样吃惊的他撞到一起,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她迅速地别开眼,瓮声瓮气道,“要先涂点药,不然留下疤痕还怎么了得……”

他收回手,轻声安慰,“不要紧,我不疼,我向来磕碰一下便有痕迹,一会就好了。”

虽然他说不疼,她还是感到愧疚,当然更多的其实是恐惧。

神清骨秀的世子,跟她回了趟娘家就毁了容,王府的那些人又岂能饶过她?

似乎看出她的心事,他又温声道,“别担心,我就说是被猫挠到的,就算留了疤……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

听到他的宽慰,她的心才落回腹中。

然而下半句话里流露出的亲昵,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脸颊微热,扭过身去旁边的箱笼里寻药油。

磨蹭半晌,她终于寻到药油,拔了塞子倒了点在指腹。

抬眸对上他的眸光时,她又仿佛被他温柔似水的眼神烫到了,脸颊也起了淡淡的一层红晕。

她结巴了一下,“我……我给你涂药吧……”

“嗯。”他主动倾身凑近了几许,吓得她立马屏住呼吸,少顷,才颤着手,指腹轻覆了上去,细细地涂抹着。

这么近的距离,连他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她不由得再次感叹他得天独厚的条件,一个大男人,竟连毛孔都这般细腻。

指腹下的伤痕有微微的凸起,还好没有破皮流血,否则她更难辞其咎了。

他敛着眼皮,脸颊却能感受到她温热的目光,正在一寸一寸地将他打量。

他知道她有些胆怯,也不抬眼看她,只随口问道,“你和父母关系如何?”

她登时心头一突,迟疑了一刹道,“很好啊,你为何会这么问……”

他能觉察出她声音发虚,更印证了心头的想法——她和父母关系并不融洽。

“没什么,我只是想了解你的过去,不知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面擦拭着手上残余的药油,一面斟酌道,“母亲虽强势,可她是一心为了我的。”

“那你必然有压抑得喘不过来的时候吧?”

“其实我们家和寻常人家并没有两样,”她顾左右而言他道,“上下排牙齿总有打架的时候,何况是人?只不过你让一寸,我让一尺,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我自己的母亲自己省的。那你呢,婆母对你的管束会很严厉吗?”

她并不想深谈自己,于是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来,可未见得她对他有什么好奇之心。

他都明白,可也没有办法,毕竟是陌生的男女,骤然被一纸婚约绑在了一起,感情也要一点点建立起来。

“母亲倒是极少管我,是父亲对我严厉些,岑家世代是武将出身,偏我出生早产,身子骨比同龄的孩子弱,因此挨了许多骂,不过现在他也懒得说我了……”说到最后,他苦涩一笑。

她闻言脱口道,“你也是早产?”

他挑眉问,“也?”

“噢……”她这才惊觉失言,忙掩住了唇,缓缓接道,“我不是说了嚒,我妹妹音娘出生时也早了一个月。”

也就是早了这么一月,祖父母怀疑她来历不明,况且她孩提时也没有承袭了阮家的美貌,父亲渐渐地也禁不住风言风语,便不大管她们了。

还好到了垂髫之际,她五官开始立挺起来,眉眼也和妤娘越长越像,谣言才不攻自破。

可她这些年来受的猜忌和鄙夷,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

轱辘滚动发出慢悠悠的声响,一路往北边而行,日头渐渐西沉,天边的云烧起来,是瑰丽绚烂的颜色。

抵达王府下车时,她又端量起他的脸,见上头的痕迹奇迹般消失了,这才放心下来。

回了园子,一家人用过暮食,众人正要散去,秦老夫人招手让阮音过去,“妤娘,你过来,我还有话要问问你。”

阮音回头看了鹤辞一眼,垂下眼睫道,“祖母叫我过去,你先回屋吧。”

他嗯了一声。

她便跟在秦老夫人身侧慢慢地走着,主动搀扶着她的胳膊,做出一副亲密的姿态。

秦老夫人问,“回娘家,你爹娘都高兴坏了吧?”

她恭敬地应是。

秦老夫人又说,“大郎这孩子向来独来独往,怕是不得长辈欢心,你是个蕙质兰心的,家里如何暂且不说,到了娘家是要替他多周全些。”

她没料到秦老夫人竟是要跟她说这些,不过她的态度不像睿王妃那么冷淡,她便松懈下来,从容应对道,“祖母放心,君拂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之人,我家里人都很喜欢他。”

秦老夫人眉骨一动道,“看到你们夫妻二人同心,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有桩事我得告诉你,他们父子二人有龃龉,你也要多劝劝他,做儿子的,总要低头服个软,父子之间别弄得这般生分。”

阮音喏喏应是。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月洞门,拐入秦老夫人的住处——留墨斋。

入了里屋,丫鬟凌雁便奉上两盏茶来,秦老夫人才接着问,“前日你婆母唤你过去了?我也听了些风声,她为难你了?”

她抚着马面裙上的褶,滴水不漏地回答,“母亲没有为难我,是我初来乍到不识规矩,她教我规矩是为了我好。”

“你能这么想,自是最好,”秦老夫人呷了一口茶,这才缓声叹道,“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大多势同水火,但无论如何,既然成了一家人,要想着家和万事兴才是。”

“孙媳明白。”

又说了一会,秦老夫人精神便有些不济了,阮音见她眼皮耷拉着,插在髻上的步摇突然狠狠晃了一下,便赶紧起身道,“祖母还是早些休息吧,孙媳就不叨扰了。”

秦老夫人猛然睁开眼道,“唉,老了。”

她笑着恭维道,“祖母还年轻得很呐,是天晚了,都已经亥时啦。”

“居然这么晚了……”她使劲眨了眨眼道,“罢了,那你也回去吧。”

阮音这才退了出来,自己沿着甬道往静思堂走去。

刚走上岔道,就与提着灯笼迎面走来的鹤辞碰到了一块。

他着一袭月魄的直裰,乌发用网巾扎住,头顶束着白玉的莲花冠,在月色和灯火的映衬下,如芝兰玉树,似朗月入怀。

美的事物,是人都愿意多瞧几眼,阮音却不是轻易被美色所惑的人,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眼神问,“你怎么来了?”

“去了那么久,我怕你迷路了,就出来看看。”

阮音便走过去,自然地和他并肩同行。

月色溶溶,惠风和畅,在沉寂的夜里,两人边走边说,有小小的惬意。

鹤辞带她抄了近路,从抄手游廊绕过水榭,再穿过月洞门,沿着甬道往东走就到了静思堂。

院里挂着许多红灯笼,还是喜庆的颜色,明晃晃的。

阮音提着裙摆,刚迈上石阶,却没留神石阶上积了一滩水,身子趔趄了一下,慌乱中,手已伸出去,攥住了他的胳膊,这才稳住了身子。

这一攥,两人俱是一愣。

鹤辞颤着瞳仁转过头来,她却如火炙般缩回了手,指着地上嗫嚅着解释,“这里有水……”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还未开口,便听容妈妈的声音传来,一抬眼,她已经小跑了过来,肥胖的身姿上每一块肉都在抖动着。

“世子妃回来了,怎么那么晚?”容妈妈声音放得极软,还主动搀上了阮音的胳膊,一面说,一面却悄悄将她扯远了点,脸上还是笑着,后槽牙却紧了紧,压低声线警告她,“你可别忘了规矩,老奴这双眼可瞧得真真的呢。”

她也懊悔地咬了咬唇,却还是解释道,“是那个台阶上有水,我差点滑倒嚒,情急之下就、就……”

“情急之下……”容妈妈冷哼了一下,眸光扫向石阶旁的抱柱道,“这么大的一根柱子你不去扶,偏攥着一条胳膊,你说是柱子稳当还是人稳当?”

“我……一时没发现……”她唯唯诺诺道。

“算了,就信了你这回,要有下次,我必定要禀告夫人的。”

阮音松了口气。

她们都没发觉,就在她们低着头窃窃私语时,一双眼睛慢慢地转了过来,将她们细细打量了一遍。

不知为何,鹤辞总觉得妤娘在这个奶母跟前有些低三下四的意思,而那个奶母挺直着腰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又一层疑惑在他心头冒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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