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铅灰·唐突

莫怿的身体被厚重的积雪挤压,肋骨断了两根,左腿也折了。

所有人都说他幸运,因为他没有被雪完全掩埋。

但搜救队的队员不太走运,他们搜救时遇上了二次崩塌,其中一个队员的腿受伤了。

莫怿打听到,受伤的搜救队队员姓方,大家都叫他老方。巧的是,他们竟然还是同乡,都来自江城。

搜救那天为了救莫怿出去,老方和另一个队友抬着担架,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在雪道中艰难前行许久,才回到了大本营。

那是莫怿的劫后余生,却是老方的又一苦难。

那地方的医疗条件不太好,莫怿的状况也不适合移动,于是留下养伤。

莫约过了两个月,他伤势稍微好转,吴舒乔提出他带回江城住院,继续后续的治疗和恢复。

莫怿想着,都要走了,总要见一见救命的恩人。

于是坐着轮椅,让莫恬推他去找老方。

莫怿见到老方时,老方腿上的伤早已经好了。

他其实伤得不严重,但这边的医疗水平实在有限,老方又急着做下一单救援任务,没恢复好,落下了毛病。

正常行走没问题,速度快时,会有些微跛。

这让莫怿的心里不是滋味,他问老方:“怎么会想到做救援?多危险啊。”

“你们去爬雪山,岂不是更危险?”老方笑着反问他。

莫怿哑口无言。

顿了顿,老方叹了口气说:“主要还是野外搜救赚钱多。”

莫怿倒怔了一下,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老方笑笑:“我读书不多,也就一副身体还能抗,家里用钱多,这工作虽然危险,但报酬高一些。”

莫怿想了想说:“方哥,要不你回江城吧,我让我爸给你介绍份工作,不用这么辛苦。”

老方忙摆手,笑容质朴:“不用了,我这半吊子的水平,回去能做的工作也不多,别到时候工作没做好,还给你们添了麻烦。”

莫怿没死心,接下来的两天里又劝说好几回,但没用。

老方拒绝的态度很坚决,让莫怿无计可施。

吴舒乔为感谢搜救队的人,除了双倍的搜救费用,临走前还请大家伙吃了顿饭。

酒肉蔬菜,应有尽有。

老方有些喝高了,拉着莫怿,嘴里念念叨叨的:“自闭症是不是会遗传呀?”

莫怿懵了下:“我不是很了解……”

老方自顾自地说:“应该是会遗传的,我的一个堂侄也有自闭症,他家里条件好,国内外的名医都求遍了,从小就干预治疗,所以状态还不错。说起来……你们长得还有点像。”

莫怿正在纳闷他的话,老方接着又蹦出一句:“你说……自闭症能治好吗?”

莫怿不解:“什么?”

老方攥住他轮椅的扶手,像是攥着什么救命的稻草,不停地问:“小莫啊,你不是学医的吗?你说自闭症能治好吗?”

莫怿还是不解,但认真回答他:“我没有研究过这方面的内容,但据我所知,孤独症属于一种终身性神经发育障碍,目前是无法痊愈的。”

听到这答案,老方似乎脱了力气,松开他:“是了……都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我不死心……”

莫怿自觉失言,迟疑地问:“方哥?是怎么了吗?”

“我儿子……”老方慢慢地开口,“我儿子有自闭症。”

那是莫怿第一次从老方的口中听见他提起方子巍。

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关于方子巍的事。

从出生时全家的喜气洋洋,到他半岁时,对周围声音没有反应的异常情况。

他和妻子带着方子巍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找了无数专家,做了数不清的检查。

直到孩子被确诊孤独症。

老方厚着脸皮去询问多年不联系的堂哥,因为听说堂侄也有相同的病症。

他去堂哥家拜访,见到了同样患有孤独症的堂侄,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他微笑——不说话时,是与普通人别无二致的外表。

老方的心突然定了定,心说,如果方子巍能干预到这种程度,他就满足了。

但干预治疗是笔不小的费用,他们的家底本就不厚,生活渐渐变得捉襟见肘。

为了生计,也为了赚给孩子治疗的钱,他选择加入了自营性质的搜救队。

队里有任务时,他总是冲在第一个,再辛苦、再危险,也咬牙坚持着。

没任务时,他就做个人向导,即便遇到一些挑剔难缠的游客,他也耐心应对,因为一单下来利润不少。

用老方自己的话来说:“只要有赚钱的机会,我都不会放过。”

莫怿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沉默了好一阵,他才想起来安慰:“你刚才不是说你堂侄干预得不错嘛,小巍继续干预治疗下去,或许也能和你堂侄一样呢。”

老方摇了摇头:“可不能和他一样。”

“怎么?”

老方神色古怪,停了好久才说:“我那个堂侄,前几个月海难,过世了。”

他唏嘘良久。

或许是为了感谢老方,也或许是对老方的遭遇心有触动。

莫怿打算帮一帮老方。

他回到江城后,特地找到了方家,见到了小小的、怯怯的方子巍。

见到方子巍的那一瞬,莫怿突然想起老方对他说的话:“你们喜欢爬山的人始终不明白一个道理,山顶不是终点,终点是要安全回到家,要知道学会下撤比登顶更重要。”

而老方在遥远的他乡,看上去似乎是为了不同的人攀登上山。

可他最后的终点,都是落回方子巍这里。

而莫怿一直没想明白,自己的终点是什么。

莫怿在临江医院住院做复健,他的主治医生很发愁。

因为前期医疗条件的限制,导致治疗不到位,所以恢复起来很缓慢。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莫怿还是只能戴着支架,依靠助行器行走。

吴舒乔对此也愁得要死。

她不知在哪儿打听的消息,然后一拍大腿说要送他去德国或者意大利,说那边的骨科好,诊治精准度高,医疗设备也先进,康复训练更有利。

总之,打印了一沓资料,照本宣科地在莫怿面前,将两个国家骨科的各个优劣势说了一箩筐。

最后问他更心仪哪个。

莫怿的反应淡淡的,沉默了许久,终于开了口,却说:“妈,我想去留学。”

吴舒乔说:“你不是保研了吗?现在虽然因为受伤延迟入学,但也不影响呀。”

莫怿耸了耸肩:“我不想在国内读研了,我想出国,转专业。”

吴舒乔蹙眉:“你想转什么专业?”

“心理学。”他顿了顿说,“儿童精神病学与发育障碍,我已经报名语言考试,准备申请学校的事了,去英国。”

他这一先斩后奏的行为把吴舒乔气得半死。

她柳眉倒竖,骂道:“去什么英国!留什么学!你先给我去复健!”

莫怿有商有量:“行啊,你答应让我去英国留学,我就去复健。”

吴舒乔把手上的打印资料拍他脸上:“你爱健不健!”

最后,莫怿先在意大利待了半年,又辗转去了英国。

*

莫怿没和叶秋说得太复杂。

只说:“老方告诉我,他儿子有孤独症,问我了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我本科学的临床,觉得累得慌,听他这么一问才反应过来,国内研究孤独症这方面的人才还算紧俏,而且没有临床那么累,于是我就转了专业。”

他这话说得太过随意,而且显得目的功利,叶秋不相信。

她静静地看着他,说:“你应该是很感谢老方的吧。”

莫怿笑了笑,把小酒壶里的最后一点酒倒进玻璃杯里。

他声音有些低:“救援队搜救到我时,遇上了二次雪崩,我听救援队的其他人说,他们原本想放弃我了,是老方坚持,才把我救了回来。”

莫怿心里明白,老方是冲着丰厚的报酬去的。

但确实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他略略低着头,脸隐在阴影里,显得面容沉沉的,像是素描里的石膏人像。

叶秋曾看过她的表嫂画素描。

表嫂杨姝林是个美术培训机构的老师,叶秋某次去她的画室找她时,她在教学生画素描头像,正做着范画。

静物台上放着的,是个石膏头像。

学生说这个叫马赛,那个叫大卫,还有头发贴头皮的叫水鬼。

叶秋哪里认识那些石膏人物,但是那轮廓凌厉、骨点分明的石膏头像,在表嫂的纸笔下徐徐展现,让她印象深刻。

她起了兴致,跟着杨姝林学了一段时间的素描课。

首先,在素描纸上起稿,框出人物的大轮廓,再用铅笔描摹出或深或浅的大面积阴影排线。

随着画面的深入,人物的骨点被铅灰色的笔一一勾勒出。

就像现在她眼前被暖黄色吊灯照亮一半的,莫怿的脸。

或许不完全是莫怿的脸。

她画的是方释然。

叶秋直愣愣地看着莫怿,莫怿也看着她。

她眼底波光流转,似有汪泉水涌动。

莫怿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叶秋长得其实很耐看,不算第一眼惊艳的美人,但却有种韵味。

他无法用语言表述,只觉得她的眼睛明亮,衬得一张鹅蛋脸愈发清丽。

他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心里莫名漏跳了一拍。

莫怿轻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问她:“叶秋,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看着我?”

叶秋微怔。

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见他舔了舔唇瓣,问:“叶秋,你是不是喜欢我?”

叶秋的脸腾一下绯红,胡乱地摇头。

莫怿失笑,看见她立刻垂下眼眸。

他突然有些不该有的失意:“抱歉,是我会错意,唐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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