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下了整整一天的雪,山顶的雪与天边浮云仿佛合为一体,金辉倾泻而下,马上要日落了。
季冬的到来,白昼的时间更短,夜晚反而更为漫长。减少了白日歇息的时间,入夜挖矿也没有多少精力。
这是十载进入西山挖矿的第八日,原以为轻鱼他们会上山来找她,但是没有消息。应该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抑或是难以混进西山都有可能。
十载反而庆幸他们还没找来,与肖平待的这段日子里,她还是未能从他嘴里问出尤氏的事情。她从官吏的闲谈中得知,他们马上就要离开芜州了,这不是个好消息。
她跟在肖平身后,帮他把凿出来的矿石放于竹筐里。似乎是待一起的时间长了,肖平与她说话比以往更多了些。
他铲掉覆着石面的积雪,突然问道:“相处这么久,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十载微启唇,话头哽在了喉中,说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地轻颤:“我没有堂堂正正的名字,只有外号。”
肖平一愣,这还是他头一次听闻姑娘家取了个外号的,他凿着石面道:“那姑娘的外号是?”
“十载。”
“姑娘可会写字?”肖平抬眸看她。
十载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雪面一笔一划写了“十载”两字。她识文断字的能力还是太子教的,她一身的本领都是他教的。
雪上的字不仅有女儿家的秀逸,还透露着锋芒的外壳,这字说不上来出彩,但总体是端正的。肖平抬腿抹去字迹,“人生在世,忽然而已,给你取此外号的人定然对你珍之,爱之。”
十载没有细想过自己的代号,只当是太子捡她之时恰巧是自己十岁时。她问道:“为何这般说?”
肖平道:“‘载’即始也,行也,满也;始于相遇,共乘一舟,终于圆满。听起来此人像是想与姑娘相守之意?”
“相守?”十载眸光晦暗,淡然道:“肖大哥是会错意了罢?”
“我没读过多少书,姑娘见谅。”肖平笑道。
“无事。”十载手中装着矿石,脑海里还是回荡着肖平刚刚的一番话语。太子难不成一开始就对她有意吗?他是否想过有那么一天,她若捅破彼此的那张纸,他该如何自处?
夜色过半,他们随处找了块休憩之地靠着。今夜有月,众人仰头望着泛着皎洁光华的弯月,一时痴住。
头顶这弯月,让人不禁思亲怀旧。十载望着它,眼眶湿热。不知道爹娘在另一边能否瞧见这般美的月,他们会共赏同一轮月吗?她的思念,他们又可曾听得?
对面靠着山壁的几人似乎也想起了亲人,有呜咽的声音朝四面八方传来。忽然之间,气息变得忧伤。其中一人听不下去了,只能道:“都别哭了。”
也不知从哪传来一声谩骂,那一声仿佛贯彻整个西山,“尤氏罪该万死!让我与家人天人两隔!”
追溯着声音由头,十载回眸望去。那里聚集了一堆人,有的侧卧,有的站立,有的抱臂问道,“这位兄台,你此番话何意?”
刚刚那一声埋怨惊了不少人朝此处看去,也许是这么些日子总待在西山,众人枯燥乏味,一时之间心底燃起了丝丝好奇。
“还能什么意思?”男子用沾了一手的灰去擦泪,“若不是尤氏,我家也不会因此被牵连抄家,导致家徒四壁靠那点工程款过活。”
“我家也是!”又一人从人群中挤出,“若不是尤氏狼子野心,我爹也不会因此家道中落,我娘更不会连病都看不起常年卧榻在床,后来生生病死!”
“过去这么多年了,尤氏造了那么多孽竟让我等去偿还?!简直可耻可恨啊!”
“尤氏死得其所!”男子愤然说着,双目充血,连着手上敲击石头都重了几分。碎石溅起,仿佛把所有的怨气都灌注在了手上,气也撒在了石头上,而那石头成了尤氏。
“死得其所!!”
“不得超生!”
铁锥每下去一寸,十载的手不自觉握紧了袖里的匕首,众人唾骂厌恶的面孔,都令她痛彻心骨。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去听他人所言,可那些话语偏就往她脑里挤,偏就不顺她的意。
那铁锥哪是凿入岩石里,分明刺的是尤氏的脊椎骨,刺的是她。
十载握住了匕首一端藏于袖中,扶着山壁站起,抬腿往那堆人群中而去。
可还有一人快她一步先行过去,肖平挡在了十载的面前,冲着那男子道:“够了!尤氏夫妇不是那样的人。”
“你又是谁?”男子站起道。
肖平拱手道,“小的肖平,是柏州临恫县人氏。”
“临恫县,”男子出手推了肖平一下,仰头睨视他道,“尤氏也是临恫县人,他害得临恫县好苦,这里也有不少临恫县人,他们的家眷也都深受其害。不光如此,这大婺谁人不知他尤氏通敌叛国,贪污受贿,失了城池,多少百姓葬身于敌军炮火。”
“难不成就凭你一句,他们不是那样的人,这些罪孽就能抵消了吗?!那些枉死之人就能回来了吗?!”男子身躯不高,逼近的每一步,声音跟着沉上几分。
肖平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有一人掌心按住了他,他回头看了眼十载,拿开了她的手拍了拍,以示放心。
肖平道:“我知诸位亲人离去痛不欲生,但尤氏的确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况且诸位沦落至此,多少是贪墨了修筑堤坝的银子,怪不得尤氏身上。”
男子瞪着他:“你这一口一句替尤氏辩解,难不成,你是尤慎手底下养的狗?”
“你——”
肖平怒不可遏被男子岔开话又道,“怎么?主子死了,你替他在此狂吠了?”
“你别欺人太甚!”肖平面色铁青,指着他鼻子吼道。
男子看他跳脚的模样宛若小丑,朝围观的众人嬉笑道:“瞧瞧,这是气急败坏张嘴要咬我了?”说着,将袖子往上捋了捋,“来啊!来啊!没想到尤慎一条恶犬,养了这么衷心的一条蠢狗!”
人群往这处拥挤,十载本还能跟在肖平的身后,渐渐地被人推了出去。一圈又一圈的人把肖平围困,他那瘦削的身板还是依然挺着不动。
那些人的手推着他,嘴里辱骂,脚上也开始有了动作。她一时站在原地,隔岸观火越发看不透。
她不明白,肖平为何替她父母辩解?难不成他不曾替人作伪证从而嫁祸尤氏?严捷所言,是她曲解了意思?
十载这边脑子混乱,完全未反应过来人群骚动,开始对肖平拳打脚踢。待她回过神来,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
肖平可不能就这么死在这,她还有一肚子的疑惑等他解释。
十载冲上前去,想扒开外面围着的人。奈何外头的人高大威猛,壮汉体格往前面一堵,妥妥的一面墙。
仓促间触及到袖里的匕首,十载转念一想又不合适,万一官吏上山来定会引来麻烦。她朝地上瞟过,正好看到横在雪堆里的铁锹。
十载几步上前,抬脚踩住铁锹尖端,一手反握住长柄。听着那刺耳的唾骂声,一步步往人群中走近,铁锹尖端随着她的步子划出一道悠长的痕迹。
“都给我滚开!”十载怒喝一声。
没有人听到她的怒哄声,手上动作依然不停。十载见此,挑起铁锹先打向了背对她的几个壮汉。
后背猛烈一击,外围人听见动向朝她看来。几个大汉吃痛散开,见这女子手握长柄,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被人挨了一下,多有不服,几个大汉活动筋骨欲出手。十载完全没等他们有下一步动作,长柄直扫他们下盘。
几人毫无防备,撂倒在地,痛呼一声。这一动静止住了里面人手中动作,他们纷纷朝这看来。
人群散开,十载终于看到了肖平的身影。他蜷缩在地,乌发脏乱,不停地咳嗽。外衣开了几道血口子,雪面上流了一摊刺眼的血。
十载忙走上前去,拨开他面上乌发,见人眼皮颤动,还留有气,这才放下心来。
“你该不会与这臭小子是一伙的吧?”那男子问道。
十载扶起肖平,让他靠着山壁缓缓。而后站起,冷眼看向男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子叫什么,你管不着!”男子趾高气昂说着,往地上唾了一口沫。
见女子不怒,反而冷笑出声。不知怎地,男子手脚有一丝凉意。但看她不过区区一个女子,能耐他何,也就平复心绪直视她。
“原来是杂种,故而没有名字。”十载启唇,声音淡漠。
肖平喘了口气,乍然一惊仰头看向女子,伸手拽了下她的衣角,见人看来又默然摇头让她别冲动,不要惹怒了他们。
男子气得牙关生疼,“听好了,老子叫王沣!小娼妇,你可记好呢?”
“王沣。”十载一字一顿又道:“你的死期到了!”
王沣怒极反笑,这些唬人的话他压根未在意。他挖着耳朵,笑道:“声音太小了,没吃饭啊?说大点声!老子听不见!”
有点引用这里: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战国·庄周《庄子·知北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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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何为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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