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躺到床上,江茉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想继续睡觉,闭上眼,不由想起了母亲和落梨,还思念起了父亲和弟弟,惹得她翻身又翻身,再也无法入睡。
干脆穿衣起身,点燃床边的一盏烛火,取下手上的金镯子摆弄起来。
外屋的陈应畴看不到烛火,却听得见里屋的动静。
他走进来时,江茉刚抠开锁扣。
“可是睡不着?”
锁扣很精细,又太小太紧,江茉费了好大劲才打开,眼下她正小心翼翼地把挡在锁扣处的一小块软木拿开,之后才能把里面的麝香粉倒出来。
许是江茉太投入,根本没听到脚步声,陈应畴突然的声音,让她手一抖,如同绿豆大的软木险些滚落。
“这人过来干什么。”江茉在心里腹诽,本想将他支走,继续手上的事,可在看见陈应畴的时候愣住了。
这几日陈应畴都覆着红绸,今夜虽取下了红绸,但也是闭着双眼,看不到他的眸子。
此刻,陈应畴睁着眼睛,他的目光虽无神,江茉还是被吸引到了。
比杏眼略扁略长,比凤眼稍圆,眼眶微陷,睫毛微浓,眼皮微耷,浅浅有痕,漆黑的眸子茫然地看着前方,深邃中透着晶莹。
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
江茉忍不住起身,边往前走,边扣上金镯锁扣戴到手腕上。
来到陈应畴面前时,下意识在他眼前摆了摆手。
她只记得陈应畴眼盲,却忘记了他会武功。
陈应畴转头闭眼,抓住了江茉的手腕,“你干什么!”
江茉瞬时回过神来,忙收回了手,“没什么。”
陈应畴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左胳膊挡住眼睛,急急走到枕头边,右手胡乱寻找着什么。
陈应畴骨节分明的手指很快抓到红绸,他转身低头,匆匆将红绸系好,双手伸直来回摆动,快速探索着离开的路。
像个丛林中迷失的小兽,在混乱惊慌中寻找逃跑的方向。
江茉明白,陈应畴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眼睛,尽管他的眼睛是那样的好看。
想起出宫回府的马车上,自己无意扯下红绸时,陈应畴那狠厉的态度。
可今日,分明是他自己未戴红绸,分明是他自己走过来的。她以为,他终于放下了些防备,愿意让她看他的眼睛,愿意向她展露这个所谓的不堪……
她错了,说到底,自己终不是他想亲近的人。
“抱歉。”江茉隔着屏风对陈应畴道:“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陈应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江茉坐在床榻上,既没困意,也没了摆弄金镯子的心情。
她拉过锦被,斜身躺下,心里很不是滋味。
许是很早之前就听过,市井中流传的昱王征战沙场的故事,在她脑海中,那该是个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少年。
可近日她看到的,是他行路时的无助依赖,是他被扯下覆眼红绸时的脆弱慌张,是他深夜梦魇时的伤怀悲痛和对自己的嫌弃。
这样一想,江茉觉的昱王已经够可怜了,自己实在不该因好奇,去他眼睛前面摆弄,那不是在他伤口上撒盐嘛。
做错了事,就要弥补。
怀着这样的念头,江茉渐渐睡了过去。
睁眼时,天已大亮,陈应畴早用完膳食去了书房。
江茉心道:眼睛都看不见去书房干什么,不就是想躲着她嘛。
既然是自己做错了,那就不能逃避。再者,作为昱王妃,合该为昱王分忧解愁。
更衣梳妆后,江茉便去敲陈应畴书房的门。
门一开,药味扑鼻而来。
何际挡在门内,“王妃有何事?”
“王爷可在?”
“徐太医正在为王爷施针,王妃可进屋等候。”
昱王眼盲后,宫中太医皆诊治过,唯有徐太医诊治时,昱王的眼睛稍有光感,故此,皇帝命徐太医留在昱王府为其治疗眼疾。
江茉走入书房,不由被房中景象惊了一惊。
书房很大,被一张落地屏风隔开,屏风外只有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既没有书架,也没有笔墨纸砚。
但她看见了墙壁处的灰白界限,和放过桌案的痕迹。
这应是在陈应畴眼盲后重新布置的。
屏风后传来老者的声音,“王爷眼周可有热感?”
“没有。”
“可有刺痛感?”
“没有。”
“可酸胀酥麻的感觉?”
“略有胀意。”
……
过了大概一炷香,一位老者从屏风后走出,见到江茉躬身道:“王妃安康。”
江茉上前,“徐太医,我有话要问您。”
“王妃请讲。”
江茉看了眼屏风,“我们去外面说话。”
徐太医看向何际,何际点头。
来到屋外,江茉开门见山,“王爷的眼疾可有治愈的希望?”
徐太医略躬身低头道:“王爷是因头部遭到猛烈撞击,造成头部淤血压迫经脉导致眼盲,有治愈的可能,也有不治的可能。”
“难道不应是淤血散尽,王爷就能看见了?”
“非也,眼下淤血已散了七八成,但王爷眼部经脉受损,老夫只能尽力而为。”
徐太医抬头看向江茉,语重心长,“王爷不仅是眼疾,还神思受创,肝郁忧思。肝藏血,开窍于目,肝血是濡养眼睛最好的良药。王妃若能让王爷疏情宣通,则对王爷复明大有裨益。”
江茉从徐太医眼中看到了真切的痛惜和关怀,“好。我定想法让王爷消解郁遏,重新做回那个朝堂上端方儒雅,战场上风姿卓越的九皇子。”
徐太医眼中有雾,“老夫和乔公公、何护卫想了许多办法,并无什么成效,王妃是王爷枕边人,同我们不一样。”说着后退一步对着江茉拱手行礼,“还望王妃不因王爷恶语气恼,不因王爷恶行退缩,不生嫌弃,不厌其烦,百折不挠地纾解王爷心绪。”
她明白,徐太医是想告诉她,陈应畴的恶言恶语恶行,都不是他的本意,让她千万不要计较,也不要放弃,同时也怕因她若半途而废,再给陈应畴带来更多的伤害。
“您请宽心,我不会同个病人计较的。”
徐太医离开,江茉转头就见乔云扶着陈应畴往出走。
陈应畴一身海蓝长袍,眼上覆的也不再是喜庆的红绸,而是蓝色的绸缎。
“乔云,今日就由我照顾王爷吧。”
陈应畴冷声,“不用。”再喊一声,“朝暮院谁来了?”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揽秋跑过来。
“回王爷,奴婢揽秋。”
“送王妃回去。”
“是。”
江茉给揽秋一个眼神,让她待在原地,自己上前扶住陈应畴的胳膊,小声在他耳边说:“王爷是忘了,这院中还有宫中的眼线吗?王爷要清除细作,恐需几日,我便配合王爷再演几日吧。”
陈应畴只觉得温热的气息打向耳畔,红透了耳根,手不自觉捏紧,喉头紧缩,说不出话。
江茉见他不语,忙道:“王爷不语,那我就当王爷应了。乔云、揽秋,拿两把躺椅去朝暮院桂树下,再准备些炭火手炉茶点,今日天气好,我与王爷要晒太阳。”
寒冬腊月,再好的天气能有多好呢。
乔云和揽秋对视一眼,再抬头看看天,眼中尽是不解。
陈应畴:“不用,本王不喜户外。”
她当然知道,就算是再白皙的皮肤,作为征战疆场的将军,肤色也会变暗,可陈应畴脸色白得都泛青了,定是这段时日不见阳光,阴白的。
江茉又在他耳边小声道:“恩爱不演了?”
陈应畴微蹙眉,嘴角挤出一个字,“演。”
朝暮院中,桂花树下,两张躺椅,一张矮桌,茶水糕点,六盆炭火很快备齐了。
江茉先扶着陈应畴坐在躺椅上,又来到侧面,一手抓住躺椅,一手支撑住陈应畴的后背,让他慢慢躺下来,再往他手里塞上个手炉:“王爷,可觉得冷?”
陈应畴摇头。
江茉也躺在另一个躺椅上,“王爷见过最美的天空是怎样的?”
陈应畴不答。
江茉知道,昱王就算不答,此刻也定在回想他见过最美的天空,这就够了。
“我曾见过一片朝霞,晨光熹微,红日半挂,向四周散出光彩,热烈着近处的薄云,温柔着远处的天空,三两只大雁飞过,好似要飞去那希望之地。”
江茉转头看陈应畴,见他眉心跳动了一下,便知他跟着自己的描述,想象着这样一片天空。
看不见有什么所谓,她讲给他听便好。
江茉招招手,此时已脱了盔甲的何际拿着个手炉,轻轻举在距离陈应畴脸上方近一尺处。
“阳光照在脸上,很暖。”她知陈应畴会武功,而自己不懂收敛气息,定会被察觉,早就吩咐了武功高强的何际配合。
何际一听是为主子好,自然配合。
江茉再一招手,揽秋点燃了茉莉花香薰。这是她去年自制的,被带到郊外小院教习时携带了一些,她也不知陈应畴是否喜欢这个气味,但总要试一试的。
“远处传来茉莉花恬静淡雅的香气,遥远的山谷隐隐有舒缓的哼唱。”
她再次哼起昨夜的曲调,只是哼得声音很轻很缓,这曲调能让陈应畴逃离梦魇,也一定能为他纾解心绪。
只不过是毫无防备的想象了个布满霞光的天空,就被拉入了温柔的安详之地。
远离了纷杂,抛却尘世,眼前不再是黑,也不再是充满杀戮的战场和鲜血,更没有日日死在他面前的将士,唯有绚烂的朝霞和一株茉莉花树。
江茉见陈应畴的呼吸渐渐平缓,应是睡着了,于是对着何际和乔云点头。
乔云和何际眼中满是感激,想这三个月来,主子何曾睡过这般平静。
何际举着手炉是半点也不敢动,生怕因为自己,让睡着的主子失了这“暖意”,不过他是练武之人,根本累不到他。
一个多时辰后,陈应畴缓缓转醒。
醒来的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似是忘却了所有,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哪,忘了曾经发生过的事,也不明白自己睁开了眼睛,为何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在手碰到眼睛上绸缎的刹那,过往就如潮水般涌入了他的记忆。
撕扯、酸涩、疼痛一股脑袭来。他终于明白,方才自己不过是在天外之地躲了片刻,再归来还是要承受他该承受的苦楚。
但身体有所不同了,自从夜不能寐之后,总觉得乏力,现下好似松快了不少。
“我睡了多久?”
他问的是乔云,回答的却是江茉,“不久,只一个半个时辰。”
江茉有些气馁,昨夜陈应畴五更天就醒了,再加上之前也没睡个好觉,好不容易哄他入睡了,却只有一个多时辰。
“卫雅兰,茉莉花香很好闻,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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