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前,她还是个七品所正之女,从未见过五品以上官员,从未穿过织金罗裙,从未同高门贵胄之人同行,从未看过皇宫的辉煌气派,更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嫁给皇子,能见到天子。
如今,她身着华服,头戴金钗,站在权力中心紫宸殿前,要面见天子。
让她如何不紧张。
况且,她的身份还是假的。
就算再强行镇定,心也是怵的。皇帝皇后都见过卫雅兰,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露出破绽,犯了欺君大罪。
她觉得庆国公实在太过大胆。
“和往常宫宴一样。”陈应畴道。
一语惊醒,江茉立刻意识到,作为庆国公嫡女,她现在的表现着实不该。
她不知道陈应畴是否察觉出了异样,张口想解释,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不等她多想,小太监出来道:“陛下请王爷王妃前往东偏殿。”
陈应畴迈步,江茉不敢怠慢,扶着他往前行去。
边行步边定了定心神,告诫自己,从这一刻起,自己就是庆国公府嫡女卫雅兰,是上京城尊贵的世家女眷。
殿门大开,内里散发出淡淡龙涎香,明媚霸道的阳光裹着殿内的空处,隐隐显露出赤色和金光,还未迈入就感受到了威压。
一脚踏进,江茉反而镇定了下来。
好似上战场的将军,不论战前有多担忧紧张,真到了披挂上阵之时,反倒是一番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姿态。
规矩礼仪她已练习过无数遍,同陈应畴一起跪拜行礼。
“儿臣、儿媳,叩见父皇母后。”
一个沉稳深厚中带着慈爱的声音响起,“平身吧。”
江茉扶着陈应畴起身,还未敢抬头,就听得高位之旁有人走了下来。
“让母后好好看看。”
陈应畴面前的妇人贵气逼人,头戴朝阳五凤挂珠钗,身着朱红色鎏金曳地裙,大气飘逸,华丽绚烂。
不用猜,这定是继后,江茉识趣地往一旁站了站。
继后拉过陈应畴的手,满眼疼惜地看着,“畴儿,你怎么又消瘦了?”
陈应畴嘴角荡起笑意,“让母后担忧了,儿臣日后定好好照顾自己。”
皇后拉着陈应畴来到旁边的桌几处,扶着他坐下,“今日一早我便让贵喜安排了你最喜欢吃的酥骨鱼、鸡蓉银芽和江米酿藕,还有马蹄酥。”
“多谢母后,儿臣定会多食些,母后也请用膳。”
皇后转身往高位上行去,眼睛余光落在江茉身上,细细打量着,待坐稳后道:“昱王妃也请入座吧。”
江茉感受到皇后的目光并不友好,却又不知是为何,忙福礼,随后座在了陈应畴身旁。
宫婢们端上了膳食。
江茉小心翼翼抬头去看高位上的人。
皇帝面容平静,无喜无悲,头发花白,江茉觉得有些奇怪,坊间都知晓的染发之术,为何皇帝不用。
继后雍容华贵,看向昱王的神情很慈祥,看向她时却带着些不满。
皇帝和继后身旁的宫人为其布好菜,皇帝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又放下筷子,看向陈应畴,“老九,伤势如何了?”
涿阳一战虽胜,却胜得十分惨烈,五万大军出征,回来不到一万人。
黄沙埋骨万里,悲风恸彻山河。
陈应畴低下头,身态变得沉重起来,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双手按住桌几起身作揖,“回禀父皇,除过眼疾,儿臣胸口及腹部曾多次受伤,伤势瞧着已痊愈,却偶有隐痛。带着残兵回上京已三月有余,夜里常梦魇,几万魂魄索命,惊醒后仍陷黑暗,不知昨日今朝,颓懒荒废,让父皇母后失望了。”
皇帝眸底愈来愈深,愈来愈寒。
皇后眉头紧锁,提醒道:“畴儿,这大喜的日子,又说这些作甚,旧伤隐痛,多养些时日就好了,今日你的脸色已比上月有气色,再过两月定能痊愈。”
很显然,这话皇帝不止问过一次,陈应畴也不止答过一次。
皇帝想听的话他知道,只是他固执的守着心里的伤疤,不说那些违心的话。
江茉抬头看着眼覆红绸的男子,只觉他周身的哀愤倾淌,将他狠狠包裹。
再看向高位,继后眼中的心疼担忧真真切切,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她明白,若不是仗着皇帝继后的偏爱,陈应畴就算再固执,也不敢对皇帝说这些话。
继后对皇帝道:“陛下,畴儿还年轻,过于重情义,年岁长一些会变的。再者,畴儿眼睛这般,不知有无痊愈之日,何苦逼他。”
有期待才会有要求,期待着有朝一日陈应酬的眼疾能痊愈,才会要求他放下心中愧疚,重新成为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成为那个朝堂之上议政论事的良臣,最终成为有资格入主东宫的太子。
可事事哪有都如意的,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
皇帝眸中的寒意,不过方才一霎,很快就消了,多了些无奈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哀痛。
“罢了,用膳吧。”
陈应酬落座,身旁有小太监为他布菜,他右手拿筷子,左手扶住盘边,一下一下夹着盘中菜品,五之有三夹空,靠着运气进食。
江茉见此,便在陈应酬夹菜时,用勺子将食物推到他筷下,方便他夹到。
“多谢。”陈应畴侧头道谢。
“卫氏果然是太后亲选的孙媳妇,能如此细致耐心对待老九,可见是个性情温婉的女子。”
皇帝见到这一幕心情似是好了不少,方才宫殿中沉闷的气氛得到了缓解。
江茉放下勺子正要回话,就听皇后道:“雅兰,你别只顾着畴儿,自己也用些。”说着便对身旁的老嬷嬷耳语几句,再道:“昨日下朝后,本宫着人问了庆国公你喜欢的吃食,也为你准备了几样。”
话音一落,两名婢女端着托盘径直走到了她面前,将几样吃食摆到了桌几上。
“先尝尝莲子羹吧。”
在皇后的注视下,江茉舀了一勺莲子羹送入口中。
刚嚼了两口就觉满嘴苦味,她又舀了一勺细细看了看,莲子饱满,色泽黄白,是上好的莲子,只是绿色莲心未去。
皇后道:“这莲子,表面看着光洁,心里却藏着苦。你看,都已经被煮熟,成了莲子羹,还不肯放下心里的苦。雅兰,这莲子羹味道如何?”
江茉一听,皇后这是故意的啊,可皇后为何要说这些话点她?
脑中急速思考找不到答案,据她所知,卫氏一族没人得罪过继后,婚事虽是太后指定,但继后也是赞成的啊。
想不到缘由,她只能硬着头皮道:“食用莲子羹清心顺气,自然是顶好的吃食。”
继后赏赐的,她是万万不能说苦的,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你和畴儿都喜食藕,你尝尝这糖醋藕丁和江米酿藕有何不同。”
有了刚刚的教训,哪怕江茉只咬了一小口,也不由酸得倒吸了一口气,控制不住地眨巴了眼。
“这莲啊,生在淤泥中,既不娇生惯养,也非柔弱不堪,反倒生得媚而不俗,落落大方。即使加了酸味,也不该改变莲藕本质。”皇后端庄的微笑,眼神却是冰冷,“雅兰觉得如何?”
一定是有什么事!
江茉实在不知皇后何意,便看向了一旁的皇帝,想确认此番问话是否皇帝授意。
皇帝神色平常,提筷慢嚼,不曾看她。
江茉瞧不出所以,只能强装镇定回话:“莲藕……”
“母后!”陈应畴起身打断她的话,“雅兰性情温婉,昨夜主动侍奉儿臣,是儿臣伤势未愈,拒绝了她。”
此话一出,江茉算是明白了,定是昨夜新婚未圆房,被皇后知道了,以为是她不愿,这才以物喻人,借此警醒。
谁都知道,昱王伤势早已痊愈,未痊愈的除了他的眼睛,就是他那颗愧疚自责之心。
府中朝暮院四个婢女,皆由坤宁宫而来,她的一举一动逃不过皇后的眼睛,陈应畴此刻解了围,之后呢?不用想,她都能知道皇后会让她干什么,无非是极尽谄媚勾引之事,说不定还会用非常手段,与其那样,不如先下手为强。
眼看着皇后怒意越来越明显,江茉故作羞赧,拽了拽陈应畴的衣袖,“母后,是儿媳月事未完……”
陈应畴侧头看她,双眸虽被遮挡,但也能感觉到那双眼睛透出的是讶异不解之意。
皇后大笑,“你二人还真有些情深之意,急着揽责任,是不想对方受责罚吧。既如此,不论昨夜是何缘由,我都不再过问了,只盼你们能早日为皇室繁衍子嗣。”
皇帝眼中也有了笑意,看向了江茉,“卫氏。”
“儿媳在。”
“涿阳一战后,难得见老九再对什么事上心,他能为你解围,是认了你这个妻子,今后,你定要在他身边好好照顾陪伴,莫要辜负朕对庆国公和你的信任。”
“是。”江茉应得心虚。
她不是卫氏,只是尽力扮演着卫氏。即使陈应畴认了她为妻,她可没认他为夫,自己迟早要离开,不会一直在陈应畴身边照顾陪伴。
庆国公会不会辜负皇帝她不知道,她是注定要辜负昱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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