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轩连夜快马赶回来,脸都没来得及洗,缠腿布黑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人往椅子上一瘫,得亏有扶手撑着,否则定会滑落,有气无力道:“就这些了,旁的也没问出来。邢哥你也别太难过,夫人虽然不是你兄弟的妹子,或许那姑娘吉人天相,早已经嫁人了也说不准。”
邢樾想质问苍天不公,造化弄人四个字轻飘飘落在身上,压得他无法喘息。笔尖墨点落到纸面,洇成一团,誊写的兵法不能再用,需重新来过。
“你去歇着吧。”五个字仿佛耗尽了邢樾全身的力气,说完后疲惫感从指尖蔓延开来,宛如垂垂老矣的枯木,外表尚且完整,内里已经被蛀蚀干净。
尤记得刚到宣武军中,邢樾还是一位被排挤的校尉,别人领四百精兵,他领渭水寨不到三百老弱病残,能短短五年执掌宣武军,凭的是一腔热血和不要命的势头。
那时旁人称他杀伐果断,何时见他如此失落过?
张轩嘴唇嗫嚅几下,终究未再开口。
听见几声烛花炸开的动静,张轩缓缓起身,伸手推门时恰好被门外来人阻住。
“什么时候回来的?再坐会儿。”白若亭信步进门,他处理完赵至骋后立马换了身衣服,瞧见张轩一身风尘仆仆的土气,训斥道:“你能不能讲究点,赶紧去洗把脸换身衣服。”
张轩不恼反喜,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白哥,这么久没见,是不是没人一起喝酒,想我了?”
“你不是回乡去了,怎么不过完年回来?”
“回乡?”张轩心领神会,“哦哦,你也知道我家中境况,人留口气活着就行,真让我跟他们一起过年,我还觉得晦气呢。”
白若亭不再追问,“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待会儿找你喝两杯,熏死人了。”
“好嘞!”张轩朝邢樾递了个眼色,转身离开。
今日赵至骋所说,也不是不能让张轩听,只是白若亭不忍邢樾再次受辱,故而找理由将其打发走。
该怎么开口呢?
“你矗在那干嘛?”邢樾见他站在桌前半天不说话,又恰好影子投到书桌上挡光,心里烦闷又叠了一层。
白若亭心生退意,“没事,来跟你说一声。”
邢樾揉了揉眼角,“说吧,捡要紧的。”
白若亭:“也没什么要紧的,还是穷酸文人求虚名,拿你作由头,人我已经处理了。”
“嗯。”
白若亭继续道:“你不问问我怎么处理的?”
心一浮躁,下笔怎么写都不对,再写下去也是浪费笔墨,邢樾扔开笔,下半张脸掩在昏暗中,染上几分阴郁,“杀了便是,有胆量寻到我面前,也该料到如今的下场。”
“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太过在意,左右人在你手上,谅她掀不起什么风浪。”白若亭安慰道。
邢樾仰起脸,剑眉微皱,“在意什么?你如今说话越发云里雾里了。”
“还能是什么……”白若亭咬着牙挤出一句,“魏道元多行不义,连个旁支庶女都没捞到,不知从哪捡了个姑娘塞给你。”
还以为是什么,邢樾吐出一口肺腑中混浊之气,“我知道了,你没事也去休息吧。”
是夜,书房的烛火燃了一整夜,灯油从烛台淌到地上,散落满屋的废纸把第二日收拾书房的阿平吓了一跳。
……
小年一早,院子里先放了一挂百响的爆竹,接着是厨房送上来的新鲜灶糖、糖瓜,前一天刚做的,放一夜凉了更粘嘴。
魏如霜捡了一颗喂给阿甜,又自己吃了一块,嘴里细细嚼着,大师傅应当减了几分糖,吃起来不会过甜,糖的甜和芝麻的醇香搭配的恰到好处,让人吃完一块还想再来一块。
不等魏如霜安心享用,阿楚跑了进来。
“夫人,夫人……”阿楚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利索,魏如霜示意他先坐下喘口气,却被阿楚摇摇手拒绝。
阿楚:“夫人,宫里来人了,赏了些东西,要您去领赏谢恩。”
魏如霜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这并不是她头一回见宫里的人,大婚当日还有宫里的一位公公代陛下行证婚使一职,上一回她盖着盖头、不说话光磕头,这次不一样了。
都是宫里出来的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精,自己当初学的规矩早抛到脚后跟了,若是有些许失礼,传到魏道元耳朵里……
“嬷嬷帮我!”魏如霜焦急地踱起步子。
赵嬷嬷到底是魏府里出来的老人,不紧不慢地扶着魏如霜的臂弯,将她扶到梳妆台前坐下,“红梅来梳头,要稳重些的发髻,青荷去取衣服,颜色莫要轻挑,梦竹拿个荷包装二十两银子。”
“夫人莫慌,宫里的人不会这么快到,按照惯例,从传话到人来府里,至少还得耽误小半个时辰,妙菱跟着阿楚在中门候着,提前一炷香回来传话。”
听赵嬷嬷交代完,魏如霜依然紧紧握着赵嬷嬷的手不撒开,“要是没嬷嬷,我该怎么办啊?等这批美颜粉用完,我定给嬷嬷配些更好用的。”
“夫人先梳妆吧,今日起的早,莫要慌乱。”赵嬷嬷嘴角勾起,算她还是个有良心的,说起跟宫里人打交道,府里无人能是她的对手。
宫里那位贵妃,也就是魏家的大小姐嫁进宫前,魏道元请了好几位外放养老的宫女、嬷嬷教其规矩,连带着府中在主子面前得了些脸面的丫鬟小厮统统送去一块学,以备后续能给姑娘身边安排几个得力的人。
可惜大小姐连根线都没从家里带,穿着一身选秀赏赐下来的衣服孤零零进了宫,要说大小姐清冷的性子不如魏如霜嘴甜讨人喜欢,大小姐进宫后二小姐也成了个锯嘴葫芦,府里的丫鬟嬷嬷没了出路,自己被打发来跟着魏如霜,不得不说走对了一招险棋。
魏如霜还在收拾,邢樾已经从前院赶回来等着,魏如霜余光扫了一眼,邢樾一身绛紫色官服,俊朗的同时白生生的面皮上挂着两条乌青眼圈,憔悴的模样显得人颓了几分。
“将军!”魏如霜小声唤他,从铜镜里看见邢樾迷惑不解的神情,魏如霜丹唇微启、咧着一口银牙,伸手指了指自己眼下,“将军的黑眼圈,好大两个。”
邢樾离铜镜太远,觑着眼看去,亦不甚清晰,敷衍应了一声。
福至心灵,魏如霜搓了搓指腹的余粉,手中握着一把梳子一脸坦然地走到邢樾身侧,将身子倚在他肩头,抬起梳子从邢樾鬓边划过,柔声细语道:“将军头发乱了,我帮您梳理一下,莫在使者面前失了礼数。”
不等邢樾反应,就在此刻,魏如霜指腹挪到邢樾眼下,重重的按了上去,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指腹上的余粉尽数盖在了邢樾脸上。
邢樾果真白,粉盖在脸上顷刻间融入肌肤,一点瞧不出。魏如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个动作吓得方才不知晓魏如霜意图的丫鬟嬷嬷跪了一地。
有这么吓人吗?魏如霜腹诽。
屋里静了一瞬,邢樾看她神采奕奕的双眸没了火花,撅起嘴来脸两边鼓鼓囊囊,正色道:“去换衣服吧。”
等了一盏茶,妙菱来传信,二人一块到正门去迎宫中的使者。
二人出院子后屋里恢复了动静,赵嬷嬷揉了揉磕疼的膝盖,人不可貌相,按照如今的势头,说不准年后魏如霜该骑在将军脖子上撒野了。
当今圣上体恤百官,过年过节总爱赏赐些东西,不能次次都是金银珠宝,御膳房的菜肴点心、内造局的瓷器、苏州的贡缎、自己用过的砚台、外邦朝贡的水果,今天送到将军府的便是一盘子黄澄澄鸡蛋大小的果子,叫什么庵罗果。
东西魏如霜不陌生,据《开宝本草》记载,是个性温味甘、活血、能止渴充饥的玩意儿,见是头一回见。
大致流程跟成婚当日差不多,跪下听太监宣旨,磕头后起身,嘴上念叨一句“谢主隆恩”,唯一的区别则是给出去一个二十两的荷包。
本朝七品官月俸才二十两,即便钱不是自己掏的,魏如霜难免心疼。
宣旨的太监如同一只煮好的汤圆,笑起来脸颊上的肉一晃肚子也跟着晃,“上次无缘得见,今日见到,尊夫人真是个……有福气的美人!”
“多……多谢公公。”听到“福气”二字,魏如霜恨不得当场厥过去,她想不起是何时开始有人说她胖,但自从有人开始说她胖,福气二字如缠身鬼魅般日夜与她相伴。
平心而论,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胖,只能称一句丰腴,可当下宫里的美人要能作掌上舞,民间的美人要能将腰身塞进手帕绷架。
均与她半点关系没有。
邢樾不喜与阉人打交道,但人在朝中,场面话必须说,“宝公公若得空,不如去府上坐会儿喝口茶。”
宝公公一挥手,扭着胯边退边说,“将军留步,老奴还得去其他大人府上。”
二人齐声道:“公公慢走。”干脆利索,不留一丝迟疑。
两个巴掌大小的高脚盏里放着六个庵罗果,一个果子就有掌心大小,有几个外皮是深黄色,有几个是黄中带绿,香甜的气味顷刻间充盈于室。
魏如霜伸出指头戳了戳果子,软软的表皮立马陷进去一个指甲凹痕。
没人见过这东西,大眼瞪小眼围了一圈。
魏如霜道:“书里见过,没吃过,也不知道怎么吃。”
“军师见多识广,给军师看看。”邢樾提议,青荷闻言捡起一个庵罗果交予阿楚带到前院。
屋里响起一丝微不可闻的咳嗽,寻声响看过去,赵嬷嬷理理衣襟,淡然道:“老奴不才,多年前在魏府见过一次此物。”
魏如霜欣喜道:“嬷嬷快来看看,这果子到底该如何吃。”
赵嬷嬷道:“用指腹轻按,若是触感柔软便可食用,用刀薄薄削去外皮,里面便是果肉。但此物最独特之处便是果核,果子有多大,果核就有多大,藏在果肉中间薄薄一片。”
红梅从次间拿来切水果的小匕首,双面开刃,二指宽手掌长短。
魏如霜讨好地拽着邢樾的衣袖晃了晃,娇声道:“这间屋子里用刀最厉害的就是将军了,不知将军可否让我们开开眼?”
魏如霜目光太过炙热,邢樾与之对视一息,便匆匆挪开视线,沉声道:“好。”
想了想还是让若若马甲再穿几天,天冷了穿厚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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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忙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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