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云被不由分说地拉进屋内，猛一下竟然有些失神，愣了片刻才记起自己是要来做什么。
她从怀里摸出镔铁判官笔，双手托着，“那日我在锦慧家门外捡到的。上回来的时候，忘了归还给盛小王爷。”
盛昭朔伸手接过，却并未细看，而是拿凤眼觑着她，“洛青云，你就为这事儿来的？最近是不是来得勤了点儿？”
她本能地想否认，但又莫名觉得他这话听着奇怪。上回她来，盛昭朔似乎评说过一句，那会儿是说她来得晚，这当口又质疑她来得勤。
她不知其意地抬起眼瞧他。盛昭朔容色淡静，隐约还透着几分闲适，素日的冷冽寒意反倒弱了许多。难道，他是在与她玩笑么？
洛青云登时觉得背上寒毛在一点点竖起来，连忙岔开话：“我还有别的事，想请教盛小王爷。”
她将今晚的情形略略复述给他。盛昭朔沉静听着，忽而眼中一凛，静止的身形猛然往前了半步。有那么一瞬，洛青云还以为他是要朝自己疾步而来。
可他又硬生生停在原地，鹰隼般的眸子自上而下地端详她。而后执着那支判官笔，在笔尖处找到一星新鲜的血迹。
盛昭朔漫不经心问：“没受伤？”
洛青云愣了下，摇了摇头：“没有。”
盛昭朔沉默了片刻，又问：“陈达？”
洛青云有些耐不住性子，微微皱起眉，但仍然有问必答：“是。”
她觉得盛昭朔有些拎不清主次，她漏夜而来，是因为公主突然的招揽，因而想请他替自己指一条明路。但他似乎一直在问些无关紧要的事。
判官笔在盛昭朔的掌心慢悠悠地转着圈，宛若一件小巧精致的玩具。洛青云忍不住道：“盛小王爷，您要是没话说，我可就告辞了。”
盛昭朔掀起眼皮瞧她，眼角似有促狭之意，“知道你盼着我开口，但你也先等一等，我得细细地想。”
洛青云乖乖闭嘴。她来找他，无外乎是觉得盛昭朔比自己更了解朝中局势，上回也是他主动提醒自己要提防安乐公主有利用之心。冥冥之中，她在赌盛昭朔愿意帮自己。
细细推敲起来倒也稀奇。明明是她在轮番示好追爱，到头来，反倒是盛昭朔一次次对她出手相帮。洛青云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时日的辛苦演戏也算值得。
盛昭朔拧着眉，神色微凝，仿佛是在推演什么疑难杂案，但末了还是长长出了口气，叹道：“安乐公主果真是不走寻常路之人。”
洛青云以为他有了猜测，忙问：“何解？”
盛昭朔朝她投来掂量的视线，慢条斯理：“上回我对你说，公主或许想以你为楔子，与洛家攀交情。如今看来我竟完全想错了，她看上的根本不是洛家，而只是你一个人。”
他说着，翩翩落座在靠榻上，倚着个金丝软枕，单手撑着头，凤眼斜飞望着她。
盛昭朔：“她说你头脑清醒，行事独立，这些都半分不假。但你也别以为公主就真是个性情中人了。若没有好处，她绝不会随意招揽人心。”
“但我就是想不明白，洛青云，你到底被她看上什么了呢？”
洛青云被他说得也愈发迷惑，有些不安地附和了半句：“是啊，公主到底看上我什么——”
她微张着嘴，尾音悄无声息地掐断了，疑云满布的眸里忽然掠过一丝顿悟。
盛昭朔没有放过这道转瞬即逝的光芒，紧盯着她问：“想到了什么？”
洛青云缓缓眨了下眼，重又回到波澜不惊的模样，稳着声说：“什么也想不到。”
其实她方才的一刹那间就想到了答案。洛青云是个母亲早亡、父亲冷落的孤女，她小心苟活的前十七年没有丝毫价值，而在她十七岁生辰那日，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同。
她的身后，如今是半个京城的商市，这些都是她生母秦夫人当年栽培的根系。
洛青云暗暗佩服起眼前的男人。盛昭朔并未身在其中，可寥寥几句便能抽丝剥茧，点出了要害。
看来安乐公主定是探查了当年她生母的秘事，甚至还知道更多——或许连裴家是如何害死她母亲的隐情都一清二楚。
短短的几秒内，她在脑中已经过了一整遍关窍，面上却如同一个出神的木偶，半分情绪都没有流露。
盛昭朔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深不见底的眸心中仿佛正酝酿着什么，只待她回过神来与他对望时，才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盛昭朔像是洞察了她心事一般，若有似无地弯了弯唇角，“脑子转得还挺快。”
洛青云并没上套，眼珠灵动一闪，微微笑着装傻：“听不懂盛小王爷在说什么。”
盛昭朔却并未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颇有耐心地告诉她：“洛青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好糊弄？”
“我要是想知道什么，死人嘴里也能撬出来东西。但我若不想知道，自然也不会强求。我说明白了么？”
洛青云听着，默然垂下了睫，心脏在虚虚地跳着。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男人又无奈地说：“眼下你不想说的，恰好我也没那么想知道。放松点吧。”
她哪敢。
洛青云自知她骗了盛昭朔太多事。如今她看似对他最信任，无人可言的秘事也只敢在他面前和盘托出，可从一开始，她就没对他坦诚过。
洛青云低声说了句：“我要回去了。”
盛昭朔在她看不见处默默翻了个白眼。要说这小姑娘也有意思，刚刚还敢跟陈达这样有些拳脚的男人过招，现下在他面前反而连一两句盘问都经不住了，浑身写着“想逃”两个字。
他顺着她问：“你怎么回？”
洛青云没反应过来：“什么？”
盛昭朔挑着眉峰：“陈平带你进来时，没走正门吧？”
的确没走正门。甚至连门都没走。想到这里，小姑娘的脸上又是一阵不堪回首的表情，倒让盛昭朔看得微微泛起笑意。
他缓声缓气，倒像是与她商量一般，周全安排起来：“再等一刻，莫祺要过来了，我叫他送你出去。莫祺知道分寸，不会让人给你难堪的。”
洛青云点点头，寻了张椅子坐下。盛昭朔重新翻起手头的一册古卷，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沙沙的翻页声。
“招揽人总得开条件罢，”盛昭朔冷不防出声问，“她许你什么了？”
“她许我——”
洛青云猛地住了声。公主许了她两个条件，一个是玩笑，一个是认真，她一时竟不知该说哪个。
似乎哪个都不该对盛昭朔说。
她咬了咬唇，好半天才费力地编出一句：“公主还没来得及说。也或许是觉得，我还没那么值得她的一个允诺吧。”
盛昭朔面如古井，手指又捻过一页，“嗯。”
不多时，莫祺现身宁心阁外。盛昭朔对他嘱咐了几句，便让洛青云跟着他离开了。
人影远去，盛昭朔披着斗篷，倚在宁心阁前的廊柱下，仰头望月。
皎月清寒，人心却不似它那般亘古孤独。
他的暗哨早前来报，说公主悦莱酒楼里悄悄见了一位世家女子，还许诺下“将盛小王爷收入囊中”这种话。
初听之下，他一阵心惊，还以为自己真的被安乐公主盯上，但阴差阳错，他刚听暗哨讲了一半，却被陈平打断，洛青云竟也恰好自己来了。
他这才明白安乐公主许诺的对象是她，也自然知晓了公主为何会拿他许诺。
只是洛青云讳莫如深的态度却让他觉得古怪。
她之前明明无数次对他毫不遮掩地示好，将“心悦于盛小王爷”、“情爱之事覆水难收”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即使惹得他面色铁青也不会收敛的。
但今夜他主动问起来时，她却连提都不愿提。
说起来，洛青云似乎已经许久没再对他有过什么出格告白了。如今她言必尊称“盛小王爷”，望过来的眼神虽然熟络了些，却也时常都带着感激和恭顺。那双执拗要闯进他眼底湖泊里搅弄风云的荔枝眸，似乎正慢慢不见。
盛昭朔莫名心烦了起来。他冷眈眈地凝着那轮月亮，觉得它那副清高模样有些碍眼。
也不知站了多久，莫祺已经折返回来。见自家小王爷长身玉立于廊下，他也稳步上前，在他身后禀报。
莫祺：“已经将洛娘子送回府了。”
男人没回头，鼻腔里冷冷出声：“嗯。”
莫祺：“小王爷还要召之前的暗哨来一趟么？”
盛昭朔：“不必。已经细细听过一遍了。”
莫祺应了一声，欲言又止了一阵，轻声道：“刚刚回来时，碰到陈副总兵气呼呼地在街上巡防，似乎对小王爷不愿见他而十分不满。”
男人的垂凤眼微微扬起了弧度，唇角噙着冷笑：“不必管他。若他继续执迷不悟，跟着公主和秦泷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那我与他这份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莫祺似有不忍：“小王爷和陈平将军是莫逆之交，这其中万一有什么误会——”
“我就是怕有误会，才不愿见他。公主和秦泷八成是与七夕诡案脱不开干系，后面还不知会有什么动作。我们不能冒犯公主之尊，只能派暗哨去跟秦泷，若是陈平不再与他们有来往，我也只当之前全是误会。可若是——哼！”
盛昭朔冷嗤了一声，声量虽轻，却隐隐夹杂着又恨又怒的调子。在宝吉河沿岸追捕算命老妪那夜，九门卫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堵塞消息，支援迟迟不到。若非洛青云舍身救他，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一面回身进门，一面凉声吩咐着莫祺：
“刑部有个典狱官，叫陈达。今夜太晚，明日罢，你去将他料理了。”
洛青云：一会儿说我来晚了，一会儿说我来太勤，不伺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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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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