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豫生,你声音不如再大点,让住在升德坊的崔越也听见。”
玄色长靴踩着绵软的积雪一步步走过来,玄服青年撑伞趁着夜色轻步靠近尧豫生,走到他旁边单腿屈膝跪下,伞面倾斜,为尧豫生挡住纷纷雪花。
恰在此时,雪势毫无预兆的加大,青年移身,宽阔的后背像面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替尧豫生隔绝肆虐而来的风雪。
尧豫生讶然:“宋寻宴?”
霍吟知道他是谁了。
是行事恣睢,爱权擅术的重臣;也是不忌男女贪恋风月,将俘虏宰杀成块投向敌军的疯子。
而在除夕宴投箸阻止乐居公主行刺的青年是他;在尧豫生无力支撑大雍,替尧豫生抵挡外族的将军是他;多年后帮圣宗平乱,让大雍此后百年再无内乱的功臣也是他。
若有金宴寻将星,不教天地空怀恨。
史书评价褒贬不一的小宋将军此时笑意盈盈的看着尧豫生,抬头望了望对面高耸的朱墙,故意“呀”了一声揶揄:“你不会是从墙上跳下来出宫的吧?”
尧豫生被冻红的脸更红了:“要你管,还有——”尧豫生抱臂昂头,拿腔作调的强调身份,“朕是皇帝,你要叫朕‘陛下’,谁给你的胆子直呼名讳的?”
说罢还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威胁:“当心朕诛你九族。”
“算了吧尧豫生,你拿身份被压人的样子可没你以前好玩,”在尧豫生生气前宋寻宴露齿一笑,“宫里是皇帝,宫外是尧豫生。”
霍吟搀着尧豫生从雪地里起身,尧豫生拍干净衣服上的雪质问:“你来做什么?”
“本来是想进宫找你的,谁知道会在宫外听见你的声音。”宋寻宴一想起来刚才尧豫生骂崔越就忍不住又笑了,“我还以为你当着他的面在骂,哎哟我可不想错过这场好戏,谁能想到......”
宋寻宴阴阳怪气:“原来崔大人有顺风耳,和你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你在骂他。”
“你!”尧豫生和谁吵架都吵不过,最后都是以自己憋着气受罪收尾,“我是在问你有何事!”
宋寻宴没回话,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本折子拍在尧豫生身上,尧豫生摊开折子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满眼都是纠结懵懂的痛苦。
这个表情霍吟很熟悉,文理分科前他看物理题时也是这副表情。
“边关缺粮的消息崔越总不会不让你知道吧?边关缺粮,朝堂不稳,胡人必定会趁机......”宋寻宴起先还耐心的给尧豫生解释,讲到一半见他越来越迷茫,话锋一转,“你直接准下来就好。”
尧豫生:“......”
宋寻宴又笑着补充道:“放心,崔越虽然人不怎么样,但在战事上他必然和我不谋而合,不会阻你。”
尧豫生这回懂了:“你是来辞别的?”
“辞别啊......”宋寻宴挠着下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旋即轻笑,“你想这么说也可以,听着比公事公办的话要有人情些。”
尧豫生嗫嚅着想说话,目光和宋寻宴对上时又低下头踢着脚边的雪玩。
他扭扭捏捏不肯说话,宋寻宴却开口了:“尧豫生。”
尧豫生听见人叫他的名字总会下意识去看那人,雪垂在宋寻宴肩头,他生得高大,看尧豫生的时候要低头才行,笑意微微淡了下去。
“我回来的时候你可得好好站在城外率百官迎接我,别和——”到嘴边的人戛然而止,宋寻宴囫囵带了过去,“别到时候我回来了,没看到你。”
尧豫生鼻子一抽,随便擦了下眼,“明明你没的机会更大。”
“我可是十四岁就一战成名的将军,胡人听见‘宋寻宴’这个名字就吓得屁滚尿流生怕马背上再多出几块肉。”宋寻宴说起自己的战绩时分外骄傲,“能杀我的人出生前他爹就已经被我杀了,他没机会诞世了。”
尧豫生每见宋寻宴必要和他吵嘴,这把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回,宋寻宴已经把伞塞在霍吟手里,肃容道:“所以你现在就回宫去,主动和崔越翻脸是上赶着驾崩吗?”
尧豫生早就习惯了宋寻宴阴晴不定的脾气,他反倒是惊讶宋寻宴知道他要去找崔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宋寻宴面露同情,微微叹气:“你心里想的事,随便来个人一看就知道,你还大声骂出来。”他声音低了些故意吓唬尧豫生,“当心被崔越的眼线听见。”
尧豫生瞪大眼睛,慌张捂住自己的嘴。
宋寻宴对尧豫生的表情很满意,拍了拍堆雪的杨树,“现在,怎么来怎么回去。”
尧豫生登时像霜打的茄子,宋寻宴自始至终没看霍吟一眼,直到和尧豫生分别前才低声威胁:“照顾好陛下,别由着他胡闹,否则我斩了你。”
宋寻宴是浴血多年的杀神,只一眼就盯得霍吟心底发颤,低声应是。
“还有,今日发生了什么?”
霍吟心知肚明宋寻宴的用意,配合他的话往下说,装傻充愣:“奴婢今天一直陪着陛下在宫里闲逛,不晓得宋将军是何意。”
宋寻宴重重拍了下霍吟肩膀,霍吟绷紧身体,直到宋寻宴笑着让他离开时,他才顿时如蒙大赦。
一连四日的雪初停停落落。
襄陵公主白衣似和天地融为一体,亡夫的公主、独身的权臣,屏退四下在梅园同游,他人在场时怕是会无端生出几分下流心思。
“崔大人是否觉得无趣?”
襄陵公主声音不高,崔越却从神游里抽身而出,笑容得体:“殿下何出此言?臣观梅苑景秀,白雪卧红梅,别有一番意趣。 ”
一枝矮梅横在两人面前,崔越抬手为襄陵公主拂过花枝,襄陵公主颇感遗憾:“雪梅相和固然好,可惜遍观下来,颇为单调。”
“殿下此言差矣。”崔越摘下一朵红梅,将它别在襄陵公主发间,与素净的白绸花倚在乌鬓间,落在崔越眼里另有情调,心底积郁的阴暗将要倾巢而出,“景色虽然单调,不过有妙人同行,自然是好景。”
谁不知道襄陵公主的夫君头七尚未过,崔越举止孟浪,襄陵公主为夫守灵期间他却为她别上红梅,不仅对襄陵公主不敬,也羞辱了元茗光。
崔越最爱将他人践踏的滋味,他此刻真想掐着襄陵公主到元茗光的棺材前狠狠嘲笑元茗光一通。
看到了吗元茗光?你的发妻,你的殿下,你十年忍耐的公主,还不是要被我肆意羞辱也不敢反抗。
你连襄陵公主都斗不过,你凭什么和我争?你拿什么和我争?!
襄陵公主十指陷在肉里,她终于知道崔越邀她同游的目的了,以为是有阴谋诡计,不想仅仅是为了羞辱她罢了。
襄陵公主微笑:“崔大人说得有理,可惜亡夫尸骨未寒,注定要辜负这朵梅花。”
红梅无情落地,襄陵公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前跨出一步踏到花上,朱红的花与纯白的雪瞬间黏融,难舍难分。
“崔大人,我们这边走。”
再走就出了梅苑,襄陵公主只要看到崔越就犯恶心,遑论与他同游,比将她活活凌迟都痛苦。
崔越不紧不慢的负手走在襄陵公主身后,红梅遮天,雪压枝头,衬得红梅如血,他忽然开口:“听闻驸马是中箭身亡。”
襄陵公主顿步,脸色比数九的寒天还要冷,回身漠然盯向崔越,“你想说什么?”
“臣听闻上等的弓箭手,可要人立即毙命,免受磋磨之苦。”崔越笑如春风,摊开掌心接下翩然飘落的梅花,“能行刺驸马的刺客必然是箭术卓绝之人,就是不知道刺客是否心软,让驸马少受些苦。”
软刀子割起人来也痛,元茗光已经成了襄陵公主不可触及的伤口,稍稍碰上一碰就痛不欲生。崔越看似闲话家常的提起元茗光死因,好似一把把渗毒的暗器甩来,刺得她哪怕呼吸一口气就心脏揪疼。
襄陵公主打量崔越半晌,压下心里的恨恼,笑着哼了一声:“崔大人若是想知道,简单得很。”
崔越的笑容滞了一下,襄陵公主隐隐掰回一局,心中畅快些许,左转换了个方向,“崔大人,这边请。”
梅苑是襄陵公主大婚时舅舅送她的贺礼,旁人想游赏得先上拜帖一封送到公主府,襄陵公主不喜人打扰,干脆开了梅苑大门,梅苑就成了京城人都可以随意玩乐的地方。
唯独梅苑东侧单独修了一堵墙,造了一扇门不准别人涉足。
每逢冬日,襄陵公主都要往梅苑住上一月,她素来喜静,不准人打扰。
亭台阁楼错落,红白黄三色梅花傲然迎雪,琉璃阁,白玉亭,软绫纱。
这些都没什么奇怪的,让崔越讶然的是一排格格不入的人状靶子和挂在兵架上的弓,旁边的一大把箭沾了雪。
弓已经有些年头了,不知道在这里挂了多久,已经染上岁月的痕迹,箭也生锈了,襄陵公主随手拿起一支箭,细长的箭身覆雪,她也不嫌弃箭久未清理,指腹划开积雪。
这把弓和箭已经被放在此处十年了。
襄陵公主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但那时,她已经不射箭了。
襄陵公主假装没看见过,不射箭也不让人移走,十年日晒雨淋,十年风吹雪蚀,弓已经老旧了,箭头也生锈了。
弓箭尚会老,人又怎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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