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十年前,她最爱的事不是女红赋诗,也不是听曲栽花,而是在马场上骑着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握良弓射天狼。
她穿着利落的胡服,驾马越过一个又一个儿郎,弯弓射箭直取猎物,那真是世间最快活的乐事。
如今,十年已过。
不再是少女的襄陵公主拉开不再崭新的弓,搭上生锈的箭,直指崔越眉心。
文弱的公主看起来不像是会射箭的人,但她确是稳稳拉开了弓,横眉冷目,杀意凝在眉眼。
寒风飒飒,襄陵公主的裙裳翩翩扬着,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受不了刺骨的寒意倒下去,可她站立如松,杀意愈发浓烈。
钝箭刺杀才是最痛。
“崔大人可知,驸马离世时我拔出了他身上的箭,那是我见过的最狠辣的箭。”襄陵公主笑着同崔越讲话,弦紧了两分,“从高处射下来的锈箭,足够毙命,也足够折磨人,那凶手还真是心狠手辣。”
“殿下很恨他吗?”崔越先是被襄陵公主用箭指着,有一瞬间的确是凝滞了,但他素来无惧,笑眼一弯走近,“的确,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殿下是该恨,不过殿下指错地方了。”
崔越两指捏着箭往下移,举止云淡风轻,丝毫不像是命悬一线之际,移在心口处松手,箭尖隔着衣料抵心,戏谑笑道:“这才是驸马被刺中的地方。”
襄陵公主瞳孔骤缩,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
刺客究竟射在了元茗光何处,公主府一开始就封锁了消息,连府内的好些下人都不知道,除了府里极少数人,就只有——刺客和背后的指使之人。
生锈的箭头裹挟寒风堪堪擦过崔越的一绺青丝,断裂的碎发应箭四散,弓弦震声,在将箭射出去的瞬间断裂开来。
经过十年风霜的箭头深深陷入人形标靶的心脏,崔越眸光晦暗,遥盯抖了两下的箭身,襄陵公主拉弦的手还在因断弦的震动微微发颤,她气息微喘,寒寒雪地,她的额头却沁出丝丝汗意。
“你真该庆幸我是理智之人。”襄陵公主摔弓,浸满仇恨的双眸悲怨交织,“若我方才莽撞些、冲动些,元采驹经受的苦此刻你也在承受。”
提起元茗光,崔越一向难辨喜怒的脸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点点哀思溢了出来,接着变作一声叹息:“知道吗,我真的很不想杀你,可你着实让我头疼。”
襄陵公主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来:“别装腔作势了,崔大人,这里没有别人。”
寒风易摧枝,沿途走过的脚印已经被雪覆盖,他们重走一遍,不知踏出的步子有多少和来时的脚印重合。
两方的下人都在梅苑外等着,有两尊大佛在里面,尤其还有位不把天子放眼里,今日梅苑人影零落。
襄陵公主上轿时习惯地把手搭在刘公公身上,今日甫一放上右手就觉得不对,手心下的手背冷得不似常人该有的温度,摸上去也没有刘公公该有的褶皱。
襄陵公主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回头果然是那人。
崔越神态恭顺,掐准时间似的抬头正对襄陵公主的目光,笑容温煦良善。
“殿下慢走。”
襄陵公主想砍了自己的右手。
“三日后就是驸马入土为安的日子了。”襄陵公主本不愿同他多说话,崔越又提起了元茗光,襄陵公主掐紧轿前的璎珞,死死咬唇。
崔越好心安慰:“望殿下节哀。”
啪——
半截璎珞串子断开,昂贵的璎珞珠啪啪嗒嗒掉在雪地上,幽光暗生。
“不牢崔大人挂念。”
襄陵公主拂袖进轿,不肯多看崔越一眼。
虚伪恶寒的戏她陪崔越演够了,既然崔越乐此不疲,那就由她来砸了这出全是假人的戏。
她生在崛起的帝国,长于富强的盛世,所以她不想继续看注定日渐式微的江山。
她宁愿亡于江山未崩的时刻。
轿子慢悠悠走远,襄陵公主失神地盯着自己右手,一股强烈的恶寒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捂住口鼻,手指发紧攥上窗棂干呕起来。
弯下腰时,厚实的冬衣也无法遮掩凸出来的细弱脊梁,襄陵公主什么也吐不出来,她噙着泪,遍体生寒。
恶心,太恶心了。
她恨崔越,恨崔越的名字,恨崔越的笑容,恨崔越说的每一句话,恨崔越的两面三刀虚伪恶毒。
她恨崔越实在是太深了,深到她发觉自己恨不起来了,浓浓的恨意变质成恶心,搅得只要想起崔越就恶心得要吐。
“我讨厌他。”
一张张写满楷书的宣纸纷纷扬扬洒在襄陵公主身上,书房的烛火倏地熄灭,散发单衣的公主不畏严寒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泪珠斜斜滑落,右手多出数不尽的微小伤口,像被人故意用针狠狠扎入血肉,在夜里看不清晰。
“我也讨厌你。”
她不知道在同谁说话,压抑着一声比一声悲绝的哀泣。
“十年,我从未真的认识你。”
“我也要死了……你见到延龄了吗?他可是在怨我心狠?”
“你和延龄都在恨我,是不是?否则为何你始终不愿意与我再多说一句,延龄也从未入我梦中。”
她翻过身,由平躺改为侧躺,臂肘压着一张四角发皱的纸,另只手的指尖缓慢小心的摩挲着上面清逸秀致的字迹。
淡淡松墨飘入鼻腔,襄陵公主半垂着眼,眉心温柔下来,透过一张纸不知在念谁,“我留不住所有人,连你也走了。”
她眼里越发空茫,虚虚望着窗外明月,月光吝于施舍她半分明亮进来。
“了尘大师为你超度之后,我问他‘我今生欠债良多,他却先走了,我该如何还他?’,了尘大师说‘世间法如梦似电’,劝我莫要困囿自身于笼中。
他说错了,我没有自缚其身,我只是……”她喉间溢出低泣,泪水打湿发梢,“太想你了。”
白驹驰过二十五年光阴,仅仅二十五年,怎么会有一人就占了十年岁月?
“你走后,我茕茕立世,举目不见故。”
“不过四天,我却是觉得......好像有四十年那么长。”
元茗光入葬那日,天竟然放了晴,暖阳悬天,堆雪初融。
元氏清穆,元相是被记在名臣录的好相爷,他的儿子也是清名远扬的才子贤臣。
白幡飘动,一路哭声不绝,僧人的梵音无播无澜,铃声相撞,撞出古朴的往生咒,明黄的天泼霞堆光,照着危楼高阁清冷的雪色。
将天下放在掌心把玩的权臣侧身支起手肘,坐于高楼临窗目送棺木远去,粗劣瓷杯盛着上等的杜康酒,澄明的酒色透过碧光粼粼烁光,随着他手腕翻转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太宁十七年,我就在这里,青衫破旧,见你快马锦衣驰过这条街,一日看尽长安花,此后十年,世人风姿无人能比你之一二。”崔越手腕一转,杯中酒被他哗哗倾落,如千尺白练坠地,“今日我华服金冠依然坐在这里,你却与当年逆行,笑语喝彩竟成了凄声哀哭。”
“此酒敬你,好走不送。”
五指微微松展,杯盏脱手坠地,崔越坐在高楼,听不见碎裂的声音,他撑着头闭目养神,故地重游勾起过往种种,痛苦的、欢愉的,落魄的、得志的,喜欢的、怨恨的......
那些都成了崔相权倾朝野的背影下孤寂寥落的背影,他站在月上,俯身望地,世人站在凡间跪他,在斗胆抬头匆匆瞥上的一眼里窥视他的落寞,后世眺望先人眺望过的月亮,借月读史,在史书大肆渲染过的字里行间寻找权臣独酌时的哀伤。
唯有并肩之人方知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不属于他,凌驾苍生才是他的归属。
“可惜悠悠天地,千秋万世,唯你一人可与逐逊并肩。”
而你已经死了。
崔越睁眼,俯身去看,棺木已经远去。
鬼使神差地,他望向南城楼的方向。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走过南城门,一双赤足踏上南城楼,她的脚踩在积雪未消的阶梯上,一级又一级,直到走上最高的城墙才停下,她的双脚捱过最痛苦的阶段,已经失去了知觉,手里厚厚的一沓纸像极了暮年时满脸皱纹的老人。
纸钱被人高高朝天扬去,写满墨迹的宣纸雪一样纷纷落地,百姓惊呼着,低头捡着,慌乱着。
襄陵公主朗声大笑,笑出了眼泪,刺骨的寒气逼身,她心里却有一团燎原烈火燃烧。
“你疯了吗?!”
有人把她往回拽,她像临入深渊的亡人在最后关头被人拉了回来。
她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后背紧紧贴着不算坚硬健硕的胸膛。
“你的眼泪为什么这么热?”襄陵公主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是你身体太冷了。”
哦,原来是个少年。
襄陵公主轻轻推开霍吟,抚上一侧脖颈,湿热的触感风一吹就冷了,她问:“你为何要哭?”
霍吟腰上系着尧豫生给的出宫令牌,他已经很努力的想改变了。
可宫人出宫采买的时间是死的,有崔越严令,没人会听尧豫生的话。他在最后的时间,沿着历史既定的轨迹全力飞奔向南城楼,可襄陵公主还是将写满崔越罪证的纸洒下城楼。
霍吟没有回答襄陵公主的问题,用满是悲哀的眼睛看着襄陵公主,凄凉道:“我算是来得太晚,还是终于来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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