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吟眼泪汩汩落下,襄陵公主有片刻恍惚,“你很像……一个人,可我记性越来越差,忘记了他的名字。”
襄陵公主在看霍吟,又没有在看他,伸出的手在即将碰到他的脸时顿住。
若即若离的冰凉像小心翼翼的试探,霍吟哀伤的问:“是记性太差,忘记了他的名字,还是记性太好,仍然记得他的模样?”
襄陵公主的手指微不可察的颤了两下,僵在半空的手仍然不敢触碰,仿佛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生怕一碰就碎了。
“你很像……很像他,不,不是——”襄陵公主眼神一慌,兀自摇了摇头,“是像另一个人,像、像……”
像谁呢?
襄陵公主脸上抹了层寡淡的迷茫,她被扔在空茫的旷野,所见都是雾蒙蒙的,不识来时路,不知去何方。
瑟瑟的凄风吹皱襄陵公主单薄的素衣,随意散落的乌发垂在腰际,几缕青丝被风狼狈的吹在眼前。
城楼下的百姓已经骚动起来,驻守的将士们阻拦闹事的百姓,喧嚣的混声饶是在城楼上的霍吟也被吵得心烦意乱。
霍吟知道襄陵公主的用意。
崔越踩着忠臣的血和太子的白骨扶持起尧豫生,坐上了权倾朝野的高位。
奸佞者乱国,忠纯果敢的太子却含冤而亡,清正贤良的臣子背上遗臭万年的罪名。
襄陵公主不仅要给在世忠良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与崔越党羽斗争,更要告诉天下,告诉后世——有正直者枉死,无辜者恨终。
霍吟又一次体会到无力回天的滋味,他向襄陵公主问出了对尧豫生一样的问题:“殿下为何不愿隐忍?”
襄陵公主的眼神渐渐清明,她的脊背挺得如竹坚直,“隐忍者正在伺机,万千沉默时总要有人高喊。”她此身落魄,却自有骨气,“我愿为后来人的踏路石。”
今夜的结局在此刻定下。
霍吟似哭似笑,旋即纵声长笑,眼泪在脸上划出长长两道痕迹。
他笑得弯起腰,脊背激烈地颤抖,忽然哽咽一声,五指握成拳头狠狠砸向城墙。
暗红的血顺着堆砌整齐的砖头落下,渗入缝隙,霍吟感觉不到痛,他只想砸透这面墙,推翻这座巍峨的城楼!
然后坍塌的建筑将会毁了长浮城,长浮城会砸尽整个大雍。
去他的大雍!
去他的历史!!
什么大雍盛世,什么繁华时代,这分明是狗苟蝇营的世道,是姹紫嫣红下的断壁残垣,是缀着鲜艳花朵树根早就被蛀虫啃烂的老树!
这是不把人当人,权贵的猪比庶民的命值钱的封建社会。
“你以为你是谁?你觉得你能改变什么?”霍吟歇斯底里,因为知晓结局,所以他悲愤,因为知晓结局仍然无法改变历史,所以他绝望,“死在崔越手里,这就是你的命运!崔相还是那个崔相,大雍不再是这个大雍!”
襄陵公主静静注视他,古井无波的眸里没有露出任何情感,只在垂眸时,那一点秋水似的哀伤才流出来。
“可是,后来有人为豫翀他们昭雪,对吗?”襄陵公主舒展开眉眼,“我怕我不把崔越的罪证公诸于众,千百年的岁月无人为他们鸣冤,也怕终于有人为他们正名,却漏了一人。”
乌云不知何时遮蔽太阳,天空阴沉得要塌下来,霍吟哀道:“为了别人的身后名,你何必如此?”
“满京的人都知道了。”襄陵公主笑着,“崔越捂不住所有人的嘴,就算他焚了家家户户的证据,也会有人誊下来,他赢不了所有人。”
她一字一句的说:“百姓才是天地,没人能赢过天地。”
霍吟久久未语,他震惊地睁大眼睛看着襄陵公主,心里掀起骇浪。
底下的声音越发沸腾,城楼上却是良久的寂静。
这次依然什么没有改变。
霍吟闭目仰头不让眼泪落下,良久深深弯腰,双手作揖拜别襄陵公主。
“再会了,殿下。”
“先人自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1]
霍吟踏下一阶的脚步闻声止住,回身最后望了一眼襄陵公主,她就站在那里,立在原地,双足被冻得皲裂,脸色白得像雪,单薄的衣衫禁不住冷风颤巍巍晃着。
她依旧端庄高雅得像只白鹤,无论是此时,还是霍吟见她的每一个“今夜”。
她是一只白鹤,随时会展翅飞离人间,霍吟抓不住她。
襄陵公主却只留给霍吟一个凌风的背影,乌发凌乱,与素白衣衫交缠着,俯视着义愤填膺的百姓,眺望看不到尽头的江山。
而送元茗光离去的队伍,她已经见不到了。
她缓缓笑着:“十年一场大梦,我这十年又得到了什么?”
永昭元年的第七夜,襄陵公主薨。
霍吟神色麻木,任由火龙朝他这里伸出舌头,滚烫的热浪映红了他的半边面容,手中攥着一枚玉花,坐在阶前默默无声。
耳边震破耳膜的嚎哭宛如流沙过隙,霍吟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他朝火海凌虚一抓,只有零星的火星子飞入掌心。
真疼啊......
“你替我去看看姐姐,记得要早些回来告诉我她这几日过得如何。”
尧豫生的热切叮嘱在他耳边忽地不断重放。
他还要去找尧豫生。
对!还有尧豫生。
深宫里的年轻帝王还在等着他回宫复命,他答应了尧豫生要把襄陵公主的消息带给他。
他还不能死!
炙热的滚烫烧醒了他,身后滔天火光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霍吟下唇被咬出血,摇摇晃晃从雪里起身。
他还不能等死,在见到尧豫生前还不能死!
公主府未走的下人和赶来的士兵都在救火,有些人推开别人要冲进去却被拦臂挡着,他们互相推搡,来回赶着,尖叫争执此起彼伏,没人注意到一个少年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要离开。
霍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或许是三步,也或许是快走到了皇宫,他看不清前路,亦回不了头。
“不必继续走了。”
有人说话了,声音没有冷漠,不算愉悦,听不出丝毫情绪,像一潭枯寂的死水。
霍吟努力地辨认声音是从哪传来的,可火焰早就灼伤了眼睛,烫疼了耳朵,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分不清,唯独能感受到玉攥在掌心的触感。
“宫门早就闭上了。”那人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霍吟这回知道他在哪里了,耳边微冷的气息喷洒在霍吟滚热的耳畔,霍吟心尖颤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尧豫生谁也等不到。”
“你是......”
那人却是不愿意给霍吟说话的机会,把他往后猛然一推。
霍吟终于看清了一切。
耀眼的火光包围着他,他被火龙吞吃入腹,呛人的浓烟袭击肺脏,霍吟像咳嗽,却不得喘息,口齿半张不张着,胸腔卡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十指痛苦地抠地紧缩。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能清晰的感受身体每一处的变化。
他能听见皮肉翻绽时的焦灼声响,能想象到裸露的白骨在慢慢发黑,手里攥着的那枚玉结香似乎已经嵌入熔化的掌心里。
霍吟隐约看到了睫毛上的火,在红光里,有微弱的银白落下,停在他脸上,他还没来得及感受到那是什么,就被火无情吞噬。
“不——”
霍吟惊叫,从床上遽然睁眼。
2023年,11月3日。
早晨,6:00。
霍吟在床上盯了很久的天花板,霍母不出意料地进来,见霍吟一动不动,双眉一皱就要教训他,走近时却愣了两秒,转为担忧,问:“你怎么了?在学校受欺负了?”
霍吟不答话,只一个人默然落泪,眼泪濡湿了枕头,霍母推了他两下,心里发急:“臭小子,你快说话。”
霍吟从大雍的千年梦里回神,见到了床边的霍母,他颤着双唇,面部肌肉控制不住地动了两下,他想说很多话,可听的那个人却在一千多年前就死了。
千言万语留在了梦里,霍吟突然哇哇大哭,扑在母亲怀里不肯撒手。
“我不想继续了,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说话颠三倒四,像极了神志不清的老人,霍母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一如小时候他伤心的时候。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为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
霍吟哭声凄惨,他不想哭的,可悲伤和绝望铺天盖地奔来,汹涌的眼泪堵在心里,那场火烧毁了堤坝,眼泪决了堤。
霍吟哭了将近半小时才停下,嗓子又干又疼,通红的眼睛肿得快睁不开。
霍母在电话里替霍吟去和学校请假,霍吟坐在书桌上埋头翻阅《雍史解注》。
他已经不知道翻了多少遍太宁年间的历史,又从书房和网上找了许多有关襄陵公主和牵涉人员的资料,他几乎快看吐了,几乎弯了一整天没动的后颈酸涩滞疼,眼球胀痛,也有些隐隐反胃。
霍吟按压太阳穴,颇为头疼,余光不经意瞥了一眼刚翻过来的《雍史解注》。
江陵王之变。
霍吟眸色微变,这是一场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政变,就是在这一场宫变之后,太宁盛世慢慢落下帷幕。
望族李氏九族被诛,七皇子和宣惠太子先后去世,牵连者众,人人自危。
后崇安王谋反被杀,崔越扶尧豫生登基。
江陵王是襄陵公主的胞弟,江陵王之变是大雍历史的转折点,也决定了襄陵公主永昭元年的结局!
霍吟两指捏着书角,目光在“太宁二十七年”这几个字里游离。
他眼神飘忽着,脑子反而冷静下来。
他之前总是被困在襄陵公主薨逝的那一夜,无论怎么尝试都逃不开循环,上一轮他看似毫无征兆的穿越回襄陵公主离世的七天之前——太宁二十七年的最后一夜。
当时他把《雍史》从记载襄陵公主薨逝的那一页往前翻了翻,翻到乐居公主行刺。
也许,他的穿越是由他睡着前看了哪一段历史决定的?
霍吟眼里划过一丝探究,听起来十分荒诞,但好像只能这样解释。
他心里暗下决心,决定在今夜试试。
[1]出自唐代诗人杜牧的《遣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