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关乎大雍命运的计划在今夜实施。
王府传来消息,许良娣难产,诞下了一名虚弱的婴儿。
“咚——”
“咚咚咚!”
更夫昂首挺胸在街上敲梆子,一慢三快,他在长乐坊打更打久了,便以为自己也成了高门大户的官老爷,四更无人,长乐坊就成了他的地盘。
甬巷内,一只黑影躲在暗处,靠近巷口的人小心探出头张望,公主府离得不远,他遮遮掩掩,走得便慢了些,五声敲门音,两慢三快,朱红大门很快被人从里面打开。
斛真来不及行礼,只看了眼他怀里抱着的孩子,躬身道:“殿下请。”
尧豫翀几乎没有踏足过公主府,在百姓家中,弟弟探望姐姐理所应当,偏偏浮梁王与襄陵公主是天家的姐弟,他们也许会因踏错这一步而丢命。
襄陵公主的府邸极美,尧豫翀无心欣赏,眼里只有浓郁的黑,直到踏入明亮的暖阁,他眼底的浓墨才淡下去。
尧豫翀将婴儿伸到迎面走来的襄陵公主面前,襄陵公主小心翼翼抱过他,婴儿却哭了起来,哭声响亮。
姐弟二人悚然一惊,尧豫翀手忙脚乱,襄陵公主轻轻拍了婴儿两下,温柔低哄:“好孩子,不哭了,乖乖听话好不好?”
“接生的嬷嬷将孩子递给我开始他便一路都在睡觉。”尧豫翀惴惴不安,眉心蹙起担忧的弧度,“好端端的哭起来,莫不是夜里凉,染了病?”
“小孩子都是这样。”襄陵公主小声解释,朝婴儿温柔地笑了笑,婴儿的哭声渐渐小下去,“延龄也......”
尧豫翀从襄陵公主隐忍的面色里读出了痛苦,他亦是脸色哀痛,不自觉抚上婴儿的小脸。
“从此他要背上表哥的一条命活着。”
襄陵公主眼眶红了,却是倔强地不肯掉下眼泪,摇头道:“他不会知道的。”
懵懂无知的婴儿好奇地盯着襄陵公主,襄陵公主回之一笑,哀柔道:“孩子,从此你就叫元璋。”
延龄出生不足一月,又是早产儿,看起来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襄陵公主一直闭门谢客,几乎没人知道延龄长什么样。
太宁帝是绝不会去看太子遗腹子的。
“至少半年内肯定不会。”但凡事关太子,襄陵公主绝对能猜准太宁帝的心思。
若是延龄有幸活到等太宁帝想起他还有个孙子,他也不会发现什么。
尧豫翀的眼睫温润地垂下,他忽然有些冷。
“你若是想,天下的婴儿多的是。”
襄陵公主哄睡了元璋将他将他放在榻上,动作小心细致,“那样的话稍不可留神就会牵连无辜百姓,你也不想看着那种局面,不是吗。”
“可是延龄,他何其无辜。”
“他和你说了相同的话,其实一样的。”襄陵公主为元璋盖好被子,自言自语般呢喃,“一样的。”
只要身上流着尧氏的血,那便是出生就注定要被卷入权力的漩涡,不得脱身。
尧豫翀端详着襄陵公主的侧容,在半张柔美病弱的面容上,他看出了两分太宁帝的薄情。
“姐姐,”尧豫翀开口,平和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你很像阿爹。”
纱帘无风摇晃,在地面投下诡谲的影子,襄陵公主收回视线,道:“大抵因为我是他亲手养大的女儿。”
尧豫翀鲜少有不理智的时候,但今夜,他突然很像莽撞一次,于是纠结片刻,还是问道:“若延龄是你与心上人的孩子,你还会舍得吗?”
襄陵公主冷淡的看着他,沉声赶人:“你不能留太久,别忘了你还有一瓶酒没送。”
尧豫翀抿唇,重新披上那件墨黑的披风,恭敬拜别,“豫翀告辞。”
襄陵公主没有回应,她望着尧豫翀走出门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此次一别,永生不得见。
襄陵公主默然起身,倚着廊边的雕凤祥云柱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目送尧豫翀在眼里渐渐缩小直至与黑夜融为一体。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尧豫翀也没有回头。
“殿下似乎和王爷不欢而散。”
襄陵公主无须扭头也知道是谁,了无兴致的“嗯”了一声,霍吟的半边身体笼罩在夜幕中,襄陵公主道:“你放心,不会妨碍计划的。”
“不。”霍吟脸上的表情晦明难辨,“我在意的是殿下。”
夜静了下来,襄陵公主倚栏站在月下,枝叶挡住白月只剩斑驳碎光。
她望向霍吟,霍吟也在温柔地注视着她,四目相对间,两人越发近了,霍吟尚有稚气的脸近在咫尺,襄陵公主情不自禁伸手。
指肚在霍吟脸上留下蜻蜓点水般的印记,霍吟的心跳焦急如混乱的鼓点,奏起少年人的紧张不安和虔诚的期许,渴求襄陵公主进一步的亲密。
襄陵公主却莫名哭了起来。
室内还睡着婴儿,襄陵公主以袖掩面,背过身压抑着哭声低低啜泣。
细碎的哭声搅得霍吟心快碎了,他做了生平最大胆的举动,颤抖的双臂缓缓朝襄陵公主伸了过去,用尽平生力气紧紧拥紧她。
房梁上两只喜鹊交颈嬉戏,霍吟又怕勒疼了襄陵公主,懈了些力,却依然不肯放开她,泪珠落在襄陵公主颈间。
“命运究竟是什么?”
襄陵公主一生都在被命运裹挟着向前,但她始终不明白命运究竟算什么,若是命运无情,为何总在生死间隙偏爱她?若是命运有情,为何总是让她与至亲至爱离别?
霍吟收紧了揽在她腰间的胳膊,悲鸣从喉咙溢出来。
“命运,就是横亘在你我之间的岁月。”
霍吟滚烫的唇印在襄陵公主颈间跳动的脉搏,留下了最虔诚最温柔最悲痛的吻。
襄陵公主的身体一如既往的冷,霍吟拼了命想让她的身体暖和起来,流苏坠下的宝石冰冷地拍上霍吟。
霍吟一把摘下襄陵公主的珠钗扔在地上,一绺乌发宛如从春日冰泉裂隙中流淌出来的泉水从端庄繁复的发鬓垂下。
拂过霍吟眼睛、鼻梁、唇瓣。
襄陵公主如梦初醒,如同惊弓之鸟挣扎着要推开霍吟。
她双手握着霍吟要掰开他,霍吟不肯松手,襄陵公主扭着身体想挣脱霍吟的怀抱,霍吟悲恸地怨诉。
“殿下,你为何不愿正视你自己?”
襄陵公主哽咽一声,霍吟把脸埋在她颈窝嗅着她身上的梅香,心口如同受着凌迟。
“我爱你。”
世间在此一刻静止,树叶也忘记了飘落,霍吟怕吵醒熟睡的孩子,低沉的嗓音缓慢哀切地诉说少年人羞怯的爱意。
襄陵公主颤抖着声调:“你疯了。”
“你为何不愿承认你喜欢我?”霍吟的胸膛紧紧贴合襄陵公主瘦削的后背,不愿意留一丝缝隙,时间对他们束手无策。
“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也不是主人对家仆的喜欢,而是——”霍吟的呼吸变得粗重,身体渐渐热起来,“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襄陵公主呼吸凝滞,“喜欢”和“爱”这两个词于她已经太过陌生,从太宁十七年开始,她便不知日月天地,槁骨一具行走世间,情与爱俱消亡。
面对十八岁少年炙热的感情,她在慌乱一瞬后沉下心,冷静与理智占据了心神。
“我的弟弟才死不久,今夜我的儿子也离开了。”襄陵公主声音变得冰冷,偶尔从平稳的声线里冒出的泣音出卖了她的冷漠,“你一定要此时与我争论这些吗?”
仿佛有一根坚硬的木棍从空中垂落狠狠敲打霍吟的头,霍吟被打醒了,松开襄陵公主,晃悠悠后退。
襄陵公主略有狼狈地整理微乱的衣衫,转过身时发现霍吟弯下腰拾起了方才被他扔下的珠钗。
霍吟将珠钗尖锐的一端对准自己,把珠钗递还给襄陵公主。
襄陵公主的目光从霍吟脸上移向珠钗,襄陵公主依旧没法从霍吟的面容看出他的喜怒,一个人成长的速度总是出人意料的快。
襄陵公主冷恹地瞥了霍吟一眼,握上霍吟递来的珠钗,泄愤似的刺向他的右肩。
她下手并没有留情,霍吟闷不吭声承受着她的怒火。
尖锐的痛感刺激得霍吟面容不受控制地扭曲,五官激烈地和痛觉对抗,竭力维持如常的表情。
然而终究是**凡胎,霍吟的双眉痛苦地拧在一起,鼻息溢出一声闷哼。
霍吟想起了那场大火燃灭后的死亡,痛彻骨髓的感觉又一次侵袭而来,霍吟的喘息加重,不自觉微弯下腰。
襄陵公主飞快拔出珠钗,霍吟又一声闷哼。
鲜血啪嗒落地,四周弥漫着腥腻的潮湿气味,襄陵公主犹不解恨,作势又要刺下去。
霍吟纹丝不动,珠钗刺穿他的衣料,隔着单薄的血肉抵着他跳动的心脏。
“为何不躲?”襄陵公主微微喘着气,她的表情看上去不比霍吟好过。
霍吟不说话,沉默地注视襄陵公主,他像襄陵公主幼时喜爱的水晶花瓶,薄薄透明的瓶身泛出晶莹的光华,襄陵公主会在瓶里插满芬芳馥郁的玉兰花。
直到某一天,襄陵公主失手打碎了花瓶,碎裂的水晶在阳光下更加美丽,光华映照玉兰花,交织出炫目的画面。
霍吟面色苍白道:“我罪有应得。”
说罢他直行两步,襄陵公主瞳孔一颤及时收手。
霍吟笑了笑,露出了“果然”的笑意,襄陵公主怒不可遏,生出了被戏耍的愤怒。
“你……!”
襄陵公主指责的话没说出口,霍吟便如仲秋时节老树上垂死挣扎无果的最后一片树叶,倒在襄陵公主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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