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老鼠从草堆里爬出来,复又钻进阴暗潮湿的洞窟。
尧豫翀掩鼻皱眉,隔着上锁的铁栏道:“宋画师,该上路了。”
宋丹意从草堆起身,姿态从容,落魄的囚衣没有削减她的气度,一双眼在阴暗的天牢里亮如华灿。
尧豫翀将毒酒端给她,宋丹意面不改色接过,尧豫翀讽刺似的感叹:“你的画技无人能敌,你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胆识也无人能及。”
宋丹意神情冷淡,微笑道:“王爷告发的本事也不遑多让。”
尧豫翀眼底暗藏冷锋,目睹宋丹意饮下毒酒。
先前年纪轻轻的宋丹意画下了《太宁春宴图》一举成名,太宁帝御赐“大雍第一画师”之名,他是绝不会让这个头衔落入一个女子名下,压下了宋丹意欺君之名,一切行动都由告发有功的浮梁王亲自动手。
尧豫翀收敛目光,两名宫人不明所里的颤巍巍被侍卫领进来,不知犯了什么错触怒了哪位贵人。
“将尸体拖出去。”尧豫翀厌弃的瞥开眼,说罢,又吩咐一句,“该记什么该忘什么,你们心里都清楚。”
宫人弯腰垂头,忙应声称是。
几声野狗吠叫,和着接连不断的蝉鸣。
宫人不寒而栗,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前方的贵人不开口,他们也不敢多问多言,闷头往前提着草席走。
乌云散了开来,凄迷的月光流了一地,树影婆娑,在地上投来张牙舞爪的鬼影。
尧豫翀开口:“放这儿吧。”
两位宫人终于松口气,粗暴地将草席扔在地上,几缕头发微微露出来。
尧豫翀面色忽凝,下一瞬按耐不动,沉着笑握上宫人的手,低声威胁:“今夜你们可在后山见到了本王?”
说罢他拍了拍宫人合起的手掌,宫人们面含谄媚不知将什么东西收入袖中,其中一人分外聪慧,笑道:“王爷说笑了,今夜我二人无事,早早便歇下了,哪能见到您这位贵人?”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机灵人,尧豫翀张望了眼夜色,两位宫人立马明白他的意思,忙点头哈腰地借口离去。
宫人离去不久,尧豫翀变了脸色,掀开草席将宋丹意半搂在怀。
宋丹意双目紧闭,身体微凉,胸膛却在隐隐起伏,尧豫翀神色凝重,指尖抵上她的人中。
这着实是一招险棋,好在太宁帝并没将这个无宠无势的儿子和人微言轻的画师放在眼里。
也正是因为他的轻视,给了他们一个良机,能让宋丹意在他眼皮子底下与尧豫翀来一出假死脱身的戏。
宋丹意眉头动了动,缓缓睁眼,尧豫翀见状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宋丹意轻轻推开尧豫翀起身,环视一圈后警惕的神色有所缓和,尧豫翀隔着衣服抓过她的手腕。
“随我来。”
沿着后山小径往下走可出皇城,尧豫翀来不及与宋丹意说太多话,拉着她一路往下跑。
蝉鸣林梢,他们奋不顾身地越过树丛荆棘,裸露的枝头割伤他们的肩膀,时有飞虫咬上他们,尧豫翀的手未曾松动半分。
他们奔跑在萧瑟诡迷的山径,摒弃世间该死的礼教束缚,仿若他们奔去的不是山下,而是桃源。
尧豫翀身体不好,跑了不久额头便沁出冷汗,捂上心口,面色隐忍。
宋丹意的呼吸也乱了,见此停步,反手将前面的尧豫翀拽到身边。
“我自己走就好,你回去走宫门。”
尧豫翀立刻否定:“不可,你一人……”
“四处都是陛下的眼线。”宋丹意语气冷静,话里却透着对太宁帝的畏惧,“若是陛下知道你今夜没从皇宫出去,顺藤摸瓜查下去,莫说你我,襄陵公主府,东宫,乃至你全府上下都逃不了,甚至会有更多人受到牵连。”
尧豫翀脸色不大好,仿佛随时都要栽倒,宋丹意坚决地看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尧豫翀乌黑的眼瞳认真地看着宋丹意,似要将她里里外外打量透彻。
“你在看什么?”宋丹意避开尧豫翀的目光。
尧豫翀温润的玉泽收敛起来,春光似的温柔倾泻而下,“你就当,我是在作画罢。”
说罢,他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从腰间取下飞雁玉佩,郑重地交到宋丹意手中。
“等我。”
宋丹意望着尧豫翀逐渐消失在月下的身影,心头忽而一阵酸涩,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此刻纷至沓来。
一片柳叶飞来,在掠过她眼睛的刹那,宋丹意仿佛回到了太宁二十二年的秋天。
青衣玉冠的尧豫翀站在菊花丛前,怀里抱着画卷,朝她微微一笑。
“是宋画师吗?”
“尧豫翀!”宋丹意不知哪来的勇气。
尧豫翀的唇瓣一上一下微微动着,千言万语道不尽他的情思,冲动和理智来回拉扯,他想回头再看一眼宋丹意,又怕这一回头就不想和她分开。
宋丹意前走几步,伸出的手将要碰到尧豫翀的肩膀,临了放下,攥紧手里的玉佩。
“玉佩我就不还你了。”
尧豫翀低低应了声,大步向来时的路走去,跨过横生的荆棘。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1〕
雨丝顺着屋檐落地,襄陵公主坐在廊下赏雨,斛真递上茶盏,襄陵公主抿了口茶,只余苦涩。
“他把延龄带去了吗?”
斛真温声宽慰:“殿下安心,小霍公子亲自带着小公子去的,还有您和王爷派的侍卫暗中保护,绝不会有事。”
“宋画师这几日是你安顿的。”襄陵公主放下茶,“可有觉得不妥之处?”
斛真细细想了想,摇头道:“倒是没有,只是……”
襄陵公主闻声看过去,斛真纠结道:“我不是不信宋画师,只是您与她素未谋面就如此信任她,这倒不像您了。”
襄陵公主挽唇:“不是我相信她,我是信豫翀。”她颇为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我本来是想让你带他离京,只是那日豫翀告诉我,还有个人可以用,我本不想如此麻烦,但他又说,其中也存了些私心。”
襄陵公主无奈摇头,叹了口气:“你知道的,他从小懂事,鲜少有私心的时候。”
斛真按上她两侧的太阳穴为她缓解头疼,动作娴熟,轻重有度,“她定然会照顾好小公子的,您不必太过担心。”
“谁会照顾好小公子?”一句阴恻恻的声音替襄陵公主开口。
闭目养神的襄陵公主陡然睁眼,斛真一惊,不慎磕上桌案,澄澈的茶水洒了一桌,鲜绿的茶尖沾上桌案。
襄陵公主声音不由一紧:“你何时过来的?”
元茗光露出细白的牙齿,森然一笑:“殿下说的倒像是我不该来一样。”
襄陵公主喉咙干涩,强打起精神道:“你多虑了。”
元茗光骤然阴沉,冷笑了一声:“这得问殿下,为何先前不愿让我见延龄?连送他去江南疗养都在今日才告诉我。”
襄陵公主呼吸发紧,斛真上前一步要替她解释,元茗光冷声:“你退下。”
斛真不为所动,襄陵公主将她拉到身后,低声让她退下,转而面无表情道:“先前延龄病弱,我一人照顾他便好,不牢驸马费心。”
元茗光逼近一步:“病弱到我这个父亲连看儿子一眼都不行?”
襄陵公主冷笑:“不行。”
元茗光藏在袖里的拳头咯咯作响,襄陵公主恶劣地刺激他,“别说送他去江南,就算我要杀了他你也无权干涉。”
元茗光的表情变得狰狞,提起襄陵公主衣领质问:“你说什么?”
襄陵公主语带恨意:“他是我和你的孩子,是你的。”
元茗光低笑两声,目光落上讥诮的笑意。
“看来殿下对延龄又爱又恨。”夫妻多年,彼此最清楚地方的痛处,“若延龄是殿下与您那惦记多年的情郎生下的孩子,您还会狠下心吗?”
襄陵公主脸色微僵,元茗光紧紧扣上襄陵公主的双肩怨恨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延龄……被你送到江南的孩子不是延龄对不对?!延龄呢?”
襄陵公主抬手打了他一掌,元茗光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多了道红印,襄陵公主微嘲:“问我做什么?有本事自己去查。”
说罢,她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啊……我忘了,我们是夫妻,是一条船上的,你查到了也无济于事。”她畅快地笑起来,“大不了我们一起死!你、我,我们死了还得一起过忘川。”
元茗光的双眼投出怨毒的恨意,恨不得一寸寸割开襄陵公主的皮肉,挖穿她的心来。
“我真想杀了你。”
雨丝无情拍打着树叶,为大雍旧景添了一抹新绿。
霍吟站在京郊破旧的亭外,右肩隐隐作痛,现在想来不免心有余悸,若是那次襄陵公主下手再狠些,怕是真会要了他的命。
“宋画师。”
离亭子有段距离的尧豫翀低声唤名,宋丹意无端听出了些许缱绻,回身瞧他,寒雨打叶,尧豫翀双眸染上水汽,湖中心的莲花落下几片粉瓣。
“其实我早知你是姑娘。”
宋丹意无言,两人就这么相顾良久,雨丝沾湿衣襟,棕马晃了晃马首,宋丹意牵紧缰绳,碎发胡乱贴着前额。
她终于开口,话里有明知故问的意味:“殿下为何不早些揭发?”
尧豫翀没应声,靠近一步缓缓伸手,宋丹意退步,清冷的眸子难得露出慌乱警惕的神色。
湖面云雾蒸腾,青山朦胧,尧豫翀垂睫低眉,慢慢缩回手,“你哭了。”
他近乎是在喃喃自语,枝头绿叶禁不住淋雨落上宋丹意肩头,红杉翠叶,花一般艳丽。
“不是我哭了,是殿下哭了。”宋丹意拂开落叶,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说话,“我只是……不舍。”
尧豫翀笑了,湿漉漉的笑意化开了寒气,他弓起腰背郑重作揖,道:“宋画师之情,豫翀没齿难忘。”
什么情?是为全仁义,位卑未敢忘忧国之情;还是太宁春宴,世间未得两全法之情。
宋丹意不知晓,尧豫翀分不清。
马蹄声渐远,尧豫翀挺直腰板后眼前已没了那一身书卷傲骨气的红衫姑娘。
雨雾漫漫,阴云连天,涟漪晃乱湖面,水天相接不见岸。
霍吟撑伞上前,为尧豫翀遮挡风雨,问:“为何不多说些?以后就……”
以后就见不到了。
尧豫翀摇头,怅惘道:“还能说什么?”
他抚整前襟,长袖一摆大笑离去。
浮梁王尧豫翀一生克己复礼,而今却笑泪交错,高唱离别意。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子宁不来?”
雨声捎不来离思,宋丹意眼睫被雨丝打湿,身后一架马车赶了上来,她侧首叮嘱人家的车夫:“还是拉好帷裳为好,今儿的雨太大了。”
旁边的车内传来主人家疑惑的声音:“可是这雨不算大啊。”
宋丹意驾车的速度慢下来,她笑了笑,春枝拂露般的温柔。
“是啊,雨不算大。”
此后君自南望我闻东,岁岁雨湿衣。
〔1〕出自《诗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 29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