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飘地,红与白铺满冷秋时节。
襄陵公主身披一件杏红狐氅,孱弱的身躯裹在厚软的狐氅中,廊灯映雪,红枫落檐。
一连三日的秋雪,仿佛是老天爷也在为雄才伟略的帝王驾崩默哀。
襄陵公主默然静立,她悠悠望天,纷扬白雪自天而落。
她伸手,冰冰凉的雪花落在掌心。
崔越合掌,感受细雪在掌心化水,早已遗忘的记忆再度随这一场雪从四面八方涌来。
太宁十六年冬,雪卷京城。
那时他还不是榜眼,只是个要靠卖画为生的穷书生。
“这位公子。”又是那位衣着不菲的年轻人,嗓音颇为沙哑,指了一圈画,“我家老爷这回全要了。”
崔越摇头:“不卖。”
年轻人显然在意料之外,登时变色,“你说什么?”
崔越望了一眼不远处看似平平无奇的软轿,道:“今天不卖了。”
“大胆!”年轻人当即挥手举到半空要动手,轿内一道雄浑声音让他的手将要落下时僵着不敢动。
“为何不卖?”
崔越朝轿子作揖,淡声解释:“晚生不吃嗟来之食。”
“我买你的画,你认为是嗟来之食?”轿中人颇有兴味,“既如此为何还要卖画?莫非别人买你的画不算嗟来之食?若只有我买才算,前两回你为何要将画卖于我?”
“第一天,晚生这里客人甚多,您买晚生的一幅画,晚生姑且认为您是觉得晚生画得好。
第二天客人少了些,您买晚生三幅,晚生厚颜猜测鄙画合您心意。
第三天风大雪寒,放眼长街几乎无人,晚生的画您全要了,此施舍之举,晚生不敢受。”
男人笑了两下,似是快意,道:“你的画我不满意,我满意的是你的策论,崔生。”
崔越怔愣一瞬,轿夫极有眼色地掀开帘子,一双玄金履靴踩在雪地,靴上的暗金纹络比雪光更为晃眼。
那是个极其威严的男人,即使看上去上了些年龄,一抬眼也能教人望而生畏。
他踩在雪上,周遭寂静得只剩下窸窸窣窣的踩雪声,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年轻人缩脖欠身,拱手退至男人身后。
崔越将一闪而过的幽深眸光收敛,不卑不亢地行礼,道:“晚生谢大人赏识,不知大人是……”
男人身后的年轻人厉声:“大胆!我家主子的名讳岂是尔等草民能打听的?”
男人不语,斜睨年轻人一眼,年轻人肩膀一颤,慌忙低下头。
“我姓姚。”男人微笑,慢条斯理地拂落氅衣雪花,“雅声远姚的‘姚’。”
崔越思绪转了几瞬息,声音与先前无异,拱手道:“姚大人。”
“你的策论很有意思。”姚大人颇有赞赏之意,“针砭时弊,不怕得罪权贵?”
“当今陛下是位从谏如流的明君。”崔越沉静回答,分明是恭维的话,腰板却挺得笔正,许是站在雪里太久,嗓音沾染雪似得清寒,“陛下圣明,重用贤士,晚生有何怕的?若日后横遭不测,权当为国舍身,死而无悔。”
姚大人眼神略有深意,向崔越做了个“请”的手势,“夜深雪寒,不妨酒楼一叙?”
崔越回礼:“大人请。”
姚大人身边的侍从极有眼力见儿,退守轿边,崔越与姚大人隔了三步,两人保持着这段距离往西侧灯火暖亮的酒楼赶去。
就近坐落在街边的酒楼比不得安乐坊的酒楼,店家发愁地叹气,正欲使唤小二打烊,遑遑雪夜,两抹颀长身影愈发清晰。
姚大人抖落氅衣白雪,对殷勤上前的店家吩咐:“随意温一壶酒就好。”
店家应声,忙不迭地去取温酒器,姚大人席坐,问道:“你在策论中先是称颂陛下重用寒门子弟的举措,却又批判他打压世家门阀,陛下看了你的策论,甚觉矛盾。今夜我斗胆替陛下问上一句,寒门世家,可有平衡之法?”
“猎户靠捕猎为生,也会自己豢养家畜,尤其是狗。”崔越说,“晚生认识一位猎户,他养了两只狗,每日给一块肉。”
姚大人抚须,沉吟道:“两只狗分食一块肉?”
“他是这般说的。”崔越笑答。
“又是如何做的?”
“先给一块肉由两只狗争抢,是以它们每次见面必要打上一架,从不肯和睦相处。每回猎户带他们去打猎,谁帮猎户打的猎物更多,谁就能多得一块肉,分食之时猎户说是在一边看着,暗中也帮赢的那只狗抢到了不少分量,直到下一次打猎。”
姚大人流出赞赏之意:“若是有一只狗不小心被另一只狗咬死了,或者反沦为猎物的腹中餐,那该怎么办?”
“世上的狗多得是。”崔越微微一笑,“只要猎户攥紧手里的肉,想要多少条狗都不成问题。”
“你说的有理,可陛下未尝不知这些。”姚大人道。
“陛下圣明,晚辈不过随口搬弄几句,怎敢与陛下相比。”崔越垂眸轻笑,一派恭顺模样,话却微傲,“不过来年放榜,未可不能与陛下论辩一二。”
姚大人开怀大笑:“你这崔生倒是傲气。”
崔越面色不变,缓声回话:“遇愚当敛,遇贤则诚,晚生只是坦诚心中所想罢了。”
姚大人来了兴趣:“那你觉得京城青少才俊与你相比,有谁能担得你这声‘贤’?”
崔越诚实道:“不过二人。”
“哪二位?”
“陈国公长孙,元丞相独子。”
“确是难得才俊,早慧神童。”姚大人朗声,对二人也极为满意,“算上你,你们三人生在太宁年间,是太宁年的幸事。”
崔越低眉垂首,谦恭道:“大人谬赞,晚辈怎配与两位公子相提并论。”
“我一向不喜欢以出身论英雄。”姚大人仔细打量崔越几眼,语气温和下来,“我家中有位到了议亲年纪,聪慧良善的女儿。”
崔越微笑:“晚生在此,提前恭贺大人为令嫒觅得良婿。”
姚大人似开玩笑似认真:“我寻了许久都找不到满意的贵族少年,但我对你很满意。”
“晚生谢大人抬爱。”崔越拱手作揖,声音郑重,“只是晚生尚壮志未酬,不敢成家。”
姚大人闻言不恼,勾唇笑道:“娶了我的女儿,兴许能助你高展青云志。”
“晚生不愿行不公之事。”崔越摇头,恳切地看向姚大人,幽邃双瞳清亮如秋池,“若我借夫人母家得势,夫人却要困于后宅操劳半生,对夫人何其不公。”
崔越恭敬奉上斟好的酒,含笑低声:“大人且看,明年殿试。”
姚大人一饮而尽:“我等着。”
随侍们在外等候多时,身上冻得发紫也没人敢吱声。
崔越不由多看一眼,默然移开目光。
先前差点动手的年轻人上前执伞迎接,崔越止步目送姚大人离去。
“崔生。”姚大人将要踏上轿子,又转过身来,取下腰间玉佩。
年轻人心领神会,接过玉佩移步转送崔越,脸上哪还有倨傲之色,笑容谄媚:“这位郎君,这是我家大人赐给您的。”
崔越的目光越过年轻人投向姚大人,姚大人也在看他,道:“你那策论着实危险,怕是两头捞不着好,如遇险事,可拿着玉佩去元府。”
太宁十六年的雪与太宁二十七年的雪俱落在崔越眼底,他有一时惘然。
“十六年,臣侥幸与陛下相席而坐。”崔越站在枫树下冲冷眼相待的襄陵公主温温一笑,“陛下说什么他家中有女,问我是否愿意娶她。”
廊檐观雪的襄陵公主握紧藏在狐氅中的双手,冷笑:“看来崔大人是拒绝了。”
“毕竟臣注定与公主殊途。”崔越模样生的好,站在树下把红枫白雪这等难得一见的奇观美景都比了下去,“不过同归未晚。”
襄陵公主直接了当地回绝:“我不与狗彘之流同归。”
“何必这么快拒绝?”崔越语气惋惜,举起右臂,笑容略讽,“殿下不妨一观。”
区区一卷明黄绫锦罢了,却好似有千斤重,襄陵公主攥在手里,骨节用力得泛白。
她不愿在崔越面前失态,撑起不可一世的傲慢,摊开决定大雍命运的诏书。
忽有风起,红叶飘来廊阶,倏尔不见没入雪地。
崔越问:“殿下可有话想说?”
襄陵公主手在颤抖,即使已经压低声音,怒气依然爬上额头的青筋。
“这是假诏。”
崔越气定神闲:“殿下何出此言,陛下的字迹您是最熟悉的。”
襄陵公主的字是太宁帝亲手教的,她知道太宁帝写“立”字时总是不自觉在旁边多顿一笔。
“阿爹怎会立尧豫生?就算是十弟也比……”襄陵公主的话戛然而止,忽而怒极反笑,“崔大人果然手眼通天,竟能笼络御侍,摸清了阿爹的字迹。”
崔越不置对错,拿回诏书慢悠悠卷回去,“殿下真是抬举了,论本事,臣何及殿下?诏书是真是假,全凭殿下一句话。”
襄陵公主眉目暗藏杀意,冷声:“我说了,我不和你为伍。”
“殿下别无选择。”崔越声音稍高些许,唇角未勾,颇有得意,“没了猎户,家犬们都惦记着他留下的肉,除非新来一个猎户让它们滚回自己的犬舍。”
襄陵公主紧盯崔越双眸:“谁能知道,新来的猎户会不会也是一块肥肉,真正的猎户兴许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狗。”
“殿下多虑了,狗再厉害,也比不过人啊。”崔越笑,话锋一转,“殿下,您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若家犬们不认新主人,家可就要乱了。”
“那么多狗,其中有多少野狗出身仰仗元氏恩惠,又多少生来就是家犬的狗唯闻氏马首是瞻。”
崔越将圣旨一端递给襄陵公主,缓缓引诱:“大雍是乱是安,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瞬息时间,襄陵公主握紧圣旨朝自己的一端,“我要他们死。”
崔越知道她说的是谁。
太宁帝登基后就削减了大半御侍,能贴身伺候的更是少之又少遑论知晓太宁帝写字微末细节的御侍。
崔越没捅出御侍真正的主人,默认下来罪魁祸首是他自己,温言笑道:“殿下想如何就如何,臣与九皇子都不会插手。”
听见崔越提起尧豫生,襄陵公主长睫轻颤,她捂住心口,妄图止住隐隐的绞痛。
崔越自始至终都挂着虚伪笑意,作揖守礼告退,“今夜多有叨扰,殿下莫怪,臣这就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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