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平殿外。
襄陵公主惨白的指节快要把明黄的诏书抓破,阶下的百官齐刷刷盯着她,仿佛只要她说错一句话就能扑上来把她撕个粉碎。
襄陵公主只看着一个人。
尧豫生低着头,似乎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愣愣抬头,恰好撞见襄陵公主若有所思的视线,忽然心生畏惧,仓促低头。
“上面的字……”襄陵公主看了一眼崔越,崔越微笑,一派气定神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上去确是阿爹御笔。”
坤平殿内起了一阵阴风,自宫梁垂下的白幡擦过襄陵公主后颈,她不由抖了一下,冷意从脖颈往下爬到足底,遍体生寒。
崔越手持诏书宣旨九皇子继承大统,百官皇亲莫不震惊,闻氏一派直言有假,恭请襄陵公主验证。
如今襄陵公主说了,殿外反而陷入诡异的死寂。
元茗光冷不丁向尧豫生伏首出声:“臣,拜见陛下,恭迎陛下登基。”
仿若石子落入湖泊激起一帆风浪,元氏门生见此纷纷叩首,崔越亦下阶跪首,他这一跪,又有不少臣子跟着伏首。
百官风过树倒般叩拜新帝,尧豫生依然直挺挺跪在阶下,露出彷徨迷惑的神态。
襄陵公主扫视一圈,在为数不多挺直腰身未拜的脸上,她见到了冷漠、惶恐、疑惑、哀伤,还有闻氏一派,尤其是闻砚书平静到近乎仿佛已经看穿一切的眼神。
别这样、别这样看我。
襄陵公主瞪大眼睛连连后退,胸口仿佛被堵上一块巨石,难以遏制地呼吸困竭。
闻砚书似乎对她摇了摇头,也仿佛冲她叹了口气,在那张有三分肖似自己的面容上,她仿佛看见了闻淑妃忧伤的神情。
身后同样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冷漠的、威严的眼睛。
在所有人迎接他们的新帝时,襄陵公主梗着脖子转过身去,青筋快要挣脱开皮肉的束缚。
那双眼睛就在阴诡堂皇的宫殿里,镶嵌在漆黑的棺墩上,直勾勾盯着她。
这是谁的眼睛?
襄陵公主觉得它也不熟悉,在过去的许多个日夜里,她都见过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会大笑着把她放到脖子上在御花园奔跑;会在她被伤病折磨时彻夜守在她榻前;会在她胡说天马行空的话时微笑应和。
也会用悲怒的眼神瞪着她气她的不成器,也会拉着她诉说自己的悔意。
但绝不会用如此失望冷漠的目光看她。
阴森的冷风正正冲襄陵公主吹来,她面对黢黑的棺墩,白幡波浪似地颤抖。
厚重的棺墩后凭空走出一个人,他满脸失望,唤襄陵公主的乳名:“余容儿。”
“是容容。”襄陵公主话在抖,“您一直都是这样叫我的,别叫我、别叫我——”她哽声,“别叫我余容儿。”
“你和崔越是同党。”太宁帝闭目摇首,对襄陵公主已经无话可说,“你们同流合污。”
“我没有!”襄陵公主冲上去抓过太宁帝的衣袖,仰面哀求,“阿爹,阿爹你信我!我没有,我没有。”
襄陵公主对太宁帝跪下,蹙眉苦声:“女儿别无选择,若是否认遗诏,无子继位,日后只怕是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文臣攻讦、武将拥兵、各地纷纷谋反,那该如何收场?”
太宁帝不为所动,襄陵公主苦苦哀求:“您看我一眼啊。”
“姐姐。”
襄陵公主心里被人锤上一记重击,她僵硬的目光聚在太宁帝脸上,又不是太宁帝,尧豫绍淌下泪。
“你背叛了我。”
襄陵公主满脸惊惧:“我没有!”
尧豫绍伸指,指向襄陵公主右手,凄声厉问:“那你拿的又是什么东西?!”
襄陵公主低头,才发现自己依旧拿着遗诏,明黄的绢帛迸发冰天雪地般的寒意。
尧豫绍的十指渗出稠黑的血,他的耳朵、眼睛、鼻腔同样渗出血,襄陵公主后退,尧豫绍逼近。
“姐姐。”尧豫绍的唇瓣一张一合,大片的黑血随之流出来,顺着下巴滴在地上,“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没有……”
襄陵公主踩到裙裾跌倒,表情越发恐惧,尧豫绍掐紧她的脖颈质问,面目狰狞,他说一句话就有黑血吐出口,滴滴答答落在襄陵公主的素白锦衣上。
“为什么要和崔越狼狈为奸?”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太宁帝、太子、崇安王……她认识的、不认识的,无数张脸交替着变换来变换去,唯有怨毒的眼睛和歇斯底里的诘问不变。
最后是一句婴儿的啼哭声。
襄陵公主大叫:“啊!!”
遗诏落地,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尧豫生猛然抬头:“姐姐?!”
襄陵公主跌坐在地上,身体发抖,尧豫生冲上去抱住她。
“让他们滚。”襄陵公主捂头,五官纠在一起,生出几分狰狞之色。
阶下的朝臣面面相觑,尧豫生怒吼:“还不滚远点?!”
崔越拱手:“臣告退。”
“臣告退。”
“臣告退。”
“臣告退。”
朝臣们相继退下,尧豫翀像上前反被身边人强拉开,元茗光不想就此离开,纠结道:“殿下……”
尧豫生冷声:“滚。”
元茗光看了姐弟二人几眼,默然片刻,拱手告退。
襄陵公主拽上尧豫生的襟口,惊惧低吼:“你让他们滚!让他们滚!”
尧豫生手忙脚乱安抚她:“没事了姐姐,他们走了,我把他们赶走了。”
襄陵公主僵颈缓缓扭头,黢黑的殿堂,一双眼睛依旧冷冷盯着她,她在那张模糊的脸上看到了许多人。
他们七窍流血,皮囊一片片剥落,露出早已腐烂不堪的血肉。
一股寒意直蹿脑门,襄陵公主捂祝嘴呕吐不止,鼻腔里浸满血腥的味道,血顺着指缝流淌。
她又吐了一口,似乎又吐出了别的东西,蠕动的心脏在地上收缩伸张,破开一条鲜红的裂缝,淌出刺眼的血。
襄陵公主瞪大眼睛,冰雪般的冷意愈发近了,她抬头看过去,那张集合了无数人的脸上扯出一抹诡谲的笑,措不及防靠近她。
在她没来得及反应时就离她只差毫厘,瞬间变成阴森骷髅。
“啊!!”
襄陵公主盯着头顶的祥云纹样,天光垂洒,照得她险些睁不开眼。
“我是不是疯了?”
一直守在床边的霍吟见她醒来,眼神有瞬间惊喜,闻言眸光暗淡下来。
“你早就疯了不止一次。”
襄陵公主撑臂起身,姣美的脸上毫无血色,眉眼忧愁,说:“我在坤平殿见到了许多死人。”
霍吟回:“所以说你疯了。”
“阿姨说人死如灯灭,这世上真的有鬼吗?”襄陵公主哑声。
霍吟摇头:“这个问题,一千年后的人也不知道答案,不过——”他顿了顿,认真道,“你若是希望有鬼,那就是真的有鬼。”
襄陵公主笑了,却依旧有挥之不去的愁云盘旋。
“那我还是不希望有了。”她轻叹一声,“活着都这么苦了,若是死后还不得解脱,何时才能等到脱离苦海?”
霍吟眼圈通红,襄陵公主问:“你哭过?”
霍吟吸了吸鼻子,转头捂眼:“没有。”
襄陵公主掰过他的脸,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我快死了,是吗?”
霍吟执意不肯把脸从手心里抬出来,抽噎着摇头:“不是,不是你,不关你的事。”
襄陵公主问:“你又为何哭?”
霍吟难过道:“陛下下旨,诛杀废太子府中亲眷。”
襄陵公主一阵眩晕,她怔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难过,真的是为了太子吗?”
霍吟抹泪,直直盯她,襄陵公主在他脸上看见了千年岁月,“你是知晓未来的人,你难过,是因为所有事都没有改变,而你什么也做不了。”
霍吟怅惘一笑:“或许是吧。”
“是不是所有人,在权利的漩涡里太久都会疯?”
霍吟否认:“闻大人就没有。”
“你是说表哥?”襄陵公主一愣,旋即轻笑,“他生在世家,却不爱富贵爱逍遥,比起钟鸣鼎食,更爱四海云游。”
他本该远离肮脏的权谋算计,安心做一个不理俗尘的神仙公子,可惜他羡春风秋雨,却生来锦绣,慕白鹤飞天,偏怀天下广志。
绵绵寒秋雨,烈烈红枫叶,闻砚书独跪墓前,这里埋葬着他的祖父,前不久又葬了他的父亲。
闻砚书曾是当世大儒最得意的学生,但他从来不爱儒者之道。
他推崇墨者的兼爱非攻,向往道家的逍遥无为,人生何其苦短,自然何其美丽,为何不能游戏山水,纵情一生?
而权贵之家为何不能与平民百姓为伍?世间为何又要分出“贵”与“卑”之别?
闻砚书从垂髫之年想到将近而立,先后送走了祖父、老师、父亲,始终没有寻到答案。
如今,他终于读懂了孔孟。
“等闲幸识桃花容,风流依旧洗朝光。”
一道清亮的少年音色唤回闻砚书的思绪,他闻声转头,与霍吟隔着一层红叶相望。
“谢卿春风潋滟顾,使我朝暮思玉妆。”闻砚书展颜,念出下句。
仿佛又是桃花灼灼的春日,闻砚书乘牛佩笛路过,高吟春风句,无意听得霍吟接出下句。
霍吟拂开枫叶,走到墓碑前拜了三拜,闻砚书默默看着他,待他拜完,说:“襄陵公主说,你非池中鱼,我早想与你真正结交一番,可惜你我此生注定缘薄。”
闻砚书依旧是笑吟吟的,霍吟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意,伤怀道:“你本可以不死。”
“老师说我是千秋难得一出的君子,他说错了,我不是君子,只是个万世出得一个的愚人。”闻砚书接下飘然飞落的枫叶,弯膝将它放在老师墓前,“反倒是你,你甘愿困守公主府,如今你打算离开了吗?”
霍吟摇头:“我要救一人。”接着苦笑,自嘲道,“但我面对命运如蝼蚁,不知多少次都束手无策,都说事不过三,我大概注定要败。”
闻砚书问:“你要向命运认输吗?”
霍吟垂眸,双拳不由攥紧,幽潭双眸浸没不甘的决心和偏执的恨意。
“我从不信命,如果上天想从我手上夺人,那就让它来和我抢,看看究竟是我丧天命,还是天殉我道。”
霍吟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充斥着决绝,闻砚书一愣,旋即释然一笑。
他摆了摆手,大笑离开,枫叶烈烈如火,白鹤似的身影消失在火焰深处。
“朝闻道,夕死可矣——”[1]
[1]出自《论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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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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