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公主赐九瓒金簪——”
随行侍奉的宫女上前,一人取来了红漆盘,一人提着长链铁笼。
姜姮轻声道:“何必如此麻烦?”
等铁笼放下去,那下头的一人一虎早该决出胜负了。
宽大的衣袍随风而动,在众人的注视下,姜姮抬起手,又松开。
金簪从高处直直落下,插入黄沙地中。
一阵小小的惊呼声传来。
不知有几人在暗暗心疼这价值连城的宝贝。
姜姮满不在乎,继续注视下方。
少年余光一瞥,立刻起身扑去,抓住了金簪。
他起身,迎敌上前,高高举起金簪,锋利的金光从众人眼前闪过。
刺入心脏,狠狠往下一扯。
猛虎的爪子还未挥下,心脏、肠子随着血泄露一地。
兽躯倒地,死不瞑目,周围一片叫好声,少年沉着地立在原地,再次往高处望去。
姜姮也不收敛视线,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会赢。
瞧见他第一眼时,姜姮便清楚了。
她不舍得让他死的,即使这利如尖刃的金簪未被他拾起,她也不会让他死的。
姜姮看得清晰。
那张藏在血污和尘沙下的面孔,是怎样漂亮又秀美的一张脸。
和那人……像极了。
怎么能这么像呢?
“哈……”
姜姮笑出了声。
她遥遥地虚指那人,眉梢眼角都洋溢着一股轻快的畅意,“这人,很好,本宫舍不得见宝珠蒙尘。快叫他收拾收拾,收拾干净了,再来见本宫。”
管事连声应答,又行礼退下,收拾残局。
阿蛮在旁一语不发,虽说他年纪小,但到底是储君之尊,乍冷下脸来,还是有几分唬人。
姜姮瞧了他一眼,笑道:“今日之事,还得谢谢你,若不是阿蛮带我出宫,来了这儿寻乐子,姐姐我,哪能瞧见……这样好的一出斗戏呢。”
“只要阿姐欢愉便好……”见她仍含笑挑眉注视,小小男孩抿着唇,软软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我只是……有些厌恶,这样草菅人命之举。”
方才分明还乐在其中。
小储君被白发夫子提着耳朵,学了几年的“仁”,也长出一颗仁心了?
姜姮奇怪,但未深思。
“既然讨厌,那便下令取缔了此处,再给一笔遣散的银钱,那些不愿意活的恶人……那就赐死吧,给个快活的死法。”
姜姮以为自己的安排算是面面俱到了。
身子有些泛懒,兼之日头太晒,晃得人眼晕,她转身,自然而然地想躲回亭子里去。
却听阿蛮出声问:“阿姐,那……那个罪奴呢?”
“先等我见过……”她的声音渐行渐远。
见过后呢?
姜姮噙着笑,哼起了小曲。
这是乡间小曲,代地的男子若有了心上人,便会献上这样一首曲。
另一边,管事亲自来到了地下关押斗者的隔间,吩咐左右人。
“快,给阿辛换一件干净的衣裳,那项圈就别摘了,省得他昏了脑袋,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管事捋着胡子,瞥了眼全是青黑霉斑的墙,没有靠上去。
人人都晓得,昭华公主有一双厉眼,最是挑剔不过,可偏偏身份尊贵,不是什么金的银的就能换一句好的。
今日使了这么多功夫,总算讨了她的好,这破天富贵就该触手可得。
大伙也明白这个理,忙着上前,打水的,换衣服的,梳头发的,都闹哄哄。
就这时,一道嘶哑的嗓音突兀的在这逼仄之地响起。
“她是昭华。”
众人闻声望去。
罪奴阿辛四肢被锁起,整个人仍跪坐在草席上,他抬起眼,幽幽的眸子像是从黑夜中忽得闪起的一簇火苗。
管事砸吧着嘴,转头对着大伙说道:“给他擦把脸,我记得这小子,长得不错。”
抹布沾了水,往阿辛脸上狠狠抹了两下,把结成块的兽血、积了厚厚一层的泥沙都抹去了。
长得的确不错,比那游街的探花还俊秀好看。
可惜是个罪奴。
众人心中闪念。
“正是昭华公主。”管事向东敬拜,皮笑肉不笑地道,“公主亲点了你前去觐见,这可是天大的福气,阿辛你该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什么该说?自然是感恩戴德的好话。
那不该说的,便是心怀怨恨之语。
旁人不清楚,但管事却知道他的来历。
辛家军里头的人。
他还是姓“辛”。
能有这个姓氏,不是辛将军的亲族义子,便是因战功赫赫,被青睐,被赐姓的能者。
然后呢?
曾经的辛家军是当之无愧的虎狼之师,曾立下封狼居胥的不世之功,而里头的男儿,各个都是英雄好汉,无数文人墨客前仆后继为其写诗作赋。
如今的辛家军……被剿灭的叛军而已。
证人证据都齐全。
甚至连边疆深受其恩的百姓,也跳出来做证了。
一个小小罪奴,又何必再挣扎呢?
管事自以为仁至义尽,话也说得明白。
可那阿辛并未应答,只安静凝视着远处,眸光又深又黑。
怪人。
管事撇了撇嘴。
同一时刻,罪奴阿辛的来历,也由随行女官的口,告知了昭华公主。
“辛砚,字之聿?一个武将,非得取这样文绉绉的名字。怎么不把文房四宝都塞到名字里头去?”
阿蛮捏着银箸,挑剔着盘中的果子点心,像是不经意地听了几句,又不经意地提了一嘴。
姜姮没在意,只翘着指,缓缓地剥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阿蛮又问:“该是往日辛家在长安城的旧友使了银子,才将他保了下来吧?”
“否则,他早该被凌迟处死了。”
谋逆大罪,该诛九族的。
姜姮将手中的葡萄喂给了幼弟。
阿蛮乖乖吃下。
女官微笑,继续道:“正如小殿下所想。”
北疆谋逆一案,不过年前的事,只需留心一查,就能将辛家少主没入死斗场为奴的来龙去脉,查个明明白白。
身为叛军前锋,反贼之子,辛之聿能免了死刑,得感谢他自个儿。
辛家军少将曾在农忙时带兵解甲归田,助农人赶农时,北疆百姓感念其此举,便联合起来,按了请愿书,请朝廷明察秋毫,留辛之聿一命。
陛下仁慈,亲自审查了供词和证据,见谋逆案中,辛之聿确不知晓,便独独开恩赦免了他,只判了流放千里。
随后,辛家旧友使银子上下打点,将原先的流放改为了服役三十年,也是在《周律》所书写的条例中行事。
为何本该在服役的罪奴,又没入了死斗场,这又是一些阴差阳错。
阿蛮早就懒得听了,只剥着栗子,塞给姜姮吃,自己嘴里也塞得满满的。
姜姮掀起眼,似笑非笑:“令姑这是何意?”
即使宫中有规定,为了他们这群天潢贵胄的安危,所遇事事、所见人人都应留档记存。
但规矩是规矩,人是人。
至少,此时,女官令娘专程来解释一番,还是长篇大论,这就在情理之外。
已经不再年轻的女官垂首,是一个恭敬至极的姿态。
“意气风发者逢大变后,心中难免怨恨,方才见他斗虎,又可知这人心狠无畏。”
“殿下,这人不该留。”
姜姮勾唇一笑,满不在乎地道:“不该留?令姑是觉得,他该死吗?”
“但他这条活路,可是父皇的恩赐。”她蹙眉,故作不解的模样。
“置之不理,即可。”
令娘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双手交于身前,脖颈处微微垂下,腰腹挺直。
“生死自有天命,只殿下年少,恐为奸佞所惑。”
姜姮收敛了神色,只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她。
身为公主长史,她行半师之职教导自己,自然是理所当然。
“噼啪”声乍响。
是桌上的一瓣栗子壳被一双纤纤玉手按碎了。
姜姮微微一笑,声音如丝如缕,是细长微凉的:“年幼是真,但本宫定万事留意小心,不被奸佞所惑。”
何为奸佞?
利主为忠,害主为奸。
令娘缓缓跪下,一言不发。
阿蛮抬起眼,在年长女官身上,瞧见了一群更为年长的老头子的身影。
他嗤笑:“装出一副忠义无畏的样子给谁看呢?”
姜姮淡淡道:“长史何必着急,是人是鬼,总得亲眼瞧过,才有定数。”
令娘依旧长跪,这架势,是姜姮不松口,她就不起身的架势。
姜姮不理了。
“求见公主殿下……”外头传来管事殷切的声音。
秋日凉风阵阵,吹起亭前垂帘。
罪奴阿辛被收拾干净,跪在亭外回廊处。
天地昏暗,他一身雪白中衣,唯有四肢及脖间的锁链,是陈旧的锈色。
确实像从地狱里牵来的恶鬼。
“他来见我了。”姜姮对着令娘,认真着道。
话落,她也不去看令娘眉眼中的无奈,只自顾自地笑着探身,往外一望。
小宫女从管事手中接过绳索。
所有人都站立着,唯独他膝行向前,仿佛再无傲骨。
最后,他跪停在阶上。
和被驯养的家犬一样。
“罪奴阿辛,见过昭华公主。”
声音依旧嘶哑,像是硬纸滑过沙砾,可字字清晰有力。
此时,恰有深秋弯月初升,皎皎冷光洒落他眉间,清凉又轻盈。
何处惹尘埃?
姜姮凝视片刻,缓缓一笑。
她看见蕴在辛之聿眉梢眼角的弑杀疯劲了,和方才他与猛虎厮杀时的一样。
她窝回了塌中。
仔细一看,也没有那么像。
顶多五分相似。
不是错觉。
俩人的唇鼻仿佛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但眉眼处,却截然不同。
姜姮转念,大悟。
那人生在深宫中,却又长在百姓家,见惯了勾心斗角,也听多了悲欢离合,那人的眸子是温和的,也是悲悯的,更是独一无二的。
若是寻得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是亵渎了他。
姜姮抬手指着廊下的辛之聿,漫不经心:“从今日起,这罪奴,来我长生殿。”
五成的相似,抵她五成的思念,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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