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柔危默了默,收了手中的霜缚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她放松下来,自然地转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
种下魔藤的时候还与她针锋相对,此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同她说话。
他当真是如此不记仇,还是另有所图?
桑玦不答反问:“殿下又在怀疑我什么?”
“让我想想,”他放好了灯,一条手臂支在膝上,“是怀疑我想偷殿下的东西?”
“还是怀疑我想害殿下?”
他好像根本不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和她的交流依然是他一贯肆意的风格,并没有因为近侍和公主的身份就发生了任何不同。
驯服一只猛兽需要时间,她正好很有耐心,也不追究这样的小节。
冷柔危轻笑了声,视线落在他腰间的黑色长刀上,“你深夜造访,难道是为了点灯?”
这柄刀冷柔危并不陌生,前世每每与桑玦对上时他都负着,只不过冷柔危从未见过这柄刀出鞘。
这也是她讨厌桑玦的原因。
他太过游刃有余。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对桑玦的讨厌,带着一种对天之骄子永远无法望其项背的妒忌。
他的出现每每提醒她,她年少时也曾是天纵奇才。
以她的天赋,她本来在面对这个对手时或许不至于狼狈。
为什么没有如此呢?
她那时对这个问题不会深想下去。
潜意识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阻止着自己深究。
但现在冷柔危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是因为她将一切的精力和本可以抓住的机会倾注在了贺云澜身上。
如果那时她想到了这一点,她原本对于生活的信念就会生出裂痕,她会怨恨自己。
而这条路已经走了太远,她不能回头了。
所以干脆不去想,也不去看。
此时此刻,桑玦体内的魔藤蠢蠢欲动。
如果刀鞘有动,魔藤瞬间会穿破他脏腑的经络,缠绕其上。
“殿下有害怕的东西吗?”桑玦若无所觉,他盘腿坐下,将刀解下来捧在手中端详,头也不抬地道。
冷柔危散漫地向后靠去,指尖点着扶椅,没有接话的意思,冷眼等他的下文。
桑玦骤然拔刀,火花飞溅,似一蓬耀眼的流星,擦过冷柔危的衣角和鬓边,落了满室。
地下那盏孤灯和四处的火光汇在一起,殿内霎时灯火通明,冷柔危眯了眯长眸,恍临白昼。
她下意识撩起披帛的一角遮掩过于刺目的光,给自己一点缓和适应的时间。
在这样的光下,任何影子都几乎无处隐藏。
“阿姐怕黑,只不过从不在人前表现出来。”
透着纤薄的绸纱依稀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少年利落地收刀看过来,似有风吹来。
冷柔危微顿,慢条斯理地将轻纱晃动的一角压在手臂下,“那你如何知道?”
桑玦:“我就是知道。”
“阿姐她不怕危险,她怕的是黑暗里会出现的其他东西。”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冷柔危本觉得他这自信与面对对手时不同,来的毫无道理,显出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气。
可待他说完,她到唇边的轻讽却收住了,一时无言。
桑玦的眼睛澄澈黑亮,说的虽然是另一个人,却莫名让冷柔危有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她讨厌这种感觉。
在略显凝滞的氛围中,冷柔危嗅到一股血气。
她视线下移,桑玦腰间那道斜行的伤口此时又濡湿了衣衫,他恍若未觉。
时惊鲲医术精细,不可能未与他包扎伤口。
在庭院时他是有目的的自伤,但这个时候他却没有理由做同样的事。
冷柔危敏锐地察觉了些什么,“你刚才做什么了?”
吵吵嚷嚷的声音在这时闯进来,火光映在大殿的门窗上,照出了许多手执刀剑的人影。
紫羽殿是少主寝宫,冷柔危不喜打扰,此处向来清净,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敢上她这里找事。
这么多人来这里,要么是有事,要么是挑事。
冷柔危眉心微澜,冷淡的声音传出窗外,“何人喧哗?”
“长姐,是我。”说话的正是魔界的另一个皇子,冷景宸。
这个所谓的弟弟并非冷柔危一母所生,是魔尊侧妃所出。
他举止一副纨绔相,口中叫着长姐,实际暗中却隐隐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只不过冷柔危少时起就是魔尊定下的少主,他天赋修行又比不过冷柔危,所以一直缺少上位的理由和机会。
上一世冷柔危跟贺云澜离开魔界,倒是便宜了他。
冷景宸道:“本殿收到巡夜侍卫来报,说途遇人影形迹可疑,闪到紫羽殿这边来了,不知长姐是否无恙?”
冷柔危垂眸瞧着桑玦,他坐得端直,也不回避她的打量,似是对一切早有预料。
此事显然与他有关。
冷柔危对个中蹊跷生了些兴味,静观事态的发展。
她悠悠冷笑一声,“你来此是想看本宫有恙还是无恙?”
“长姐说笑了,”冷景宸反严肃道,“择芳大会才结束,恐有闲杂人等伺机混入。本殿才从二长老手中接手寝宫夜巡卫不久,若是有人冲撞了长姐,那也是本殿的失职。”
“还请长姐打开殿门,让本殿为长姐排除忧患。”
冷柔危下巴轻轻一抬,“他想找的是谁?”
桑玦如实答道:“奚珑。”
“你杀了他?”冷柔危略一挑眉。
“死了一半。”桑玦随意道,“他想害殿下,指认了冷景宸。”
冷柔危对这个答案丝毫不意外,“人在哪?”
桑玦屈指弹了弹刀鞘,“刀灵肚子里。”
冷柔危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扶手,陷入思索。
这一世自从桑玦出现在冷柔危身边,事情发展的轨迹多有变化。
那几个近侍经二长老的手送来,冷柔危就料想他们不会安分。
但——桑玦动手太快,收尾也太利落,冷柔危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见到半点端倪。
那些近侍都有各自的身家背景,自来没少吸收天材地宝提升修为。
桑玦本就身受重伤,想把一个人打得半死也不见得是多么轻松的事。
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段,竟就让人松了口。
伤口会裂开必然是因为这个缘故。
冷柔危看着地下那盏暖融融的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不喜欢他们,我当然来做殿下的刀。殿下没说的话,我也会听。”桑玦语气坦然地解释,有种天真不自知的冷酷。
冷柔危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似乎是要将他看透,又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
对冷柔危而言,诺言不过是说完就随风而去的一句话。魔藤血誓是用来驯服桑玦的,不是用来约束她自己的。
她做好了随时掀桌子毁约或被毁约的准备。
桑玦践行了它,为她省去了亲自动手的麻烦,给她带来了切切实实的便利。
也在强势地用行为提醒着她,要她也遵守血誓的另一半。
冷柔危忽然意识到,那个阿姐在桑玦心中比她以为的还要重要。
即使他从一开始成为她阶下之囚,根本没得选,也仍在任何可能的角落周旋、谈判,挣扎一个希望。
殿外冷景宸已经不知道搜肠刮肚地换过几番说辞。
冷柔危和桑玦的谈话设了结界,外面听不到,冷景宸便觉得许久都没有回应。
他心中既忐忑,又隐含兴奋。
奚珑是今日找到冷景宸的。
他所在的狐妖一脉,原本是妖界鼎盛之族,但自从天狐王族陨落之后,狐族的各大支系逐渐凋零。
因远古的根基尚在,在妖界十一洲中只能苟且在一洲。
新生的狐族翘楚寥寥无几,妖界部族之间又纷争不断,奚珑一族江河日下,岌岌可危。
他难以接近冷柔危,便与冷景宸达成约定。
他夜潜紫羽殿以媚术引诱冷柔危交合,届时冷景宸带人前来撞破此事,在众人面前逼她给奚珑一个名分。
奚珑得势,他这一支狐族的势力也会暗中支持冷景宸,听他调遣。
事情的结果悬而未决,冷景宸心中焦急不已。
他企盼事已做成,却又担心奚珑已经败露失手。
心下灵光一现,冷景宸终于想到了理由,也顾不得许多,叫人径直去拍门。
冷景宸故意拉高的声音传进来,“少主殿内怎么忽然没人应声了?莫不是遭遇不测?事急从权,实在不行只能硬闯了!”
外界嘈杂混乱的几息之间,冷柔危的权衡也有了结果。
她的确需要一把刀,也存了把他磨成这把刀的心思。
本以为走到这一步还需要时间磋磨,不想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信任是一场赌局,显然,桑玦加注的这份筹码重量足够沉甸。
他身上隐含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怀着对他这份偏执的好奇,她不妨一试。
“砰”的一声,门被破开,时间似乎被放得很慢。
冷柔危俯身下去,抓着桑玦的衣襟将他拉向自己,偏头埋向他颈间。
他整个人似乎出奇得统一,生得白皙,又灿烈生动,似日光山茶,颈间的淡淡香气也如出一辙。
这念头匆匆掠过冷柔危的脑海,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距离骤然拉近,冷柔危的长发如流泻的春水般缠过来,破门那声巨响掩盖了桑玦轰然的心跳。
他瞳孔微张,锁骨上覆上一片凉薄的柔软,胸前漂亮的薄肌勃然绷紧,隐隐在宽松的衣领下现出线条。
泛开的酥麻让他眼睛蒙上迷离之色,像晕开水雾。
桑玦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其中奇异的感觉,锁骨上就传来一股锐痛。
他气息骤然乱了,抓向冷柔危的后背,将她一把拉开。
桑玦像是一只被惹毛的大猫,应激的动作也有些粗鲁,没有控制力道。
从他还击给她掐入肌肤的痛感中,冷柔危感受到了他的惊怒,以及灼人的温度。
冷柔危也不恼,从容退开。
她声息幽冷,似一条冷冰冰的毒蛇盘绕在他耳边,“你先是本宫的刀,才是她的弟弟。”
桑玦山峦般飞起锁骨上被烙下一枚清晰的印痕,细小血珠转眼将它洇成暧昧的淡红色。
转眼,这淡红从锁骨泛上脖颈,云蒸霞蔚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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