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光秃,风过息寂。
枝条交错,根深地下数年。附近一处低矮的花坛,压着灰石,外表铺满细雨。
一位戴步摇女子的手,捏着细薄竹签。
孙鹿缇站于中间四角方方门里,垂眸盯瞩竹签良久。屋内另头门前,隐约一侍女张望,又回头睹她的主人背影沉寂。
忽然花坛里松泥滑落,一青青幼苗破土。可外有层叠灰石压挡着,人尚未瞧见。
扑棱扑棱掠响天空,孙鹿缇抬额,只见鸟飞。寒冬腊月过去,已久不见鸟。
又滴答一声,远处梧桐枝桠上承了一雨。孙鹿缇垂眸,只闻竹签头亦承一雨,她抬指,轻触水溜。
此竹签,是她的皇兄先太子所留。新生孕于春雨,不知此竹签,能否也蒙上天眷顾?
忽有轻促步声传来。孙鹿缇手一晃,转首看去——是暗卫南风!
“殿下,找到孩子了。”南风躬身行礼,双眸明澈,“还有此物——”
南风从袖口里拿出一半竹签。孙鹿缇将两半竹签小心重合。阴阳合,万物生,太子遗脉,真存于世。
冬至后,先帝病逝。太子恶疾突发,撒手人寰。
众臣皆推举卫妃之子为新帝,由南平王辅国。新帝年幼,又将皇位禅让给南平王。
太子素来康健,何来恶疾。美其名曰“禅让”,她却以此是长久篡位之谋。
孙鹿缇转首,池前百年梧桐伫立,斯人已逝,树犹存影。短短一年,父兄皆故。如今希望尚存,更要——
本想接着吩咐,忽闻浩荡皇家园丁,拾斧锯柴锛而来。孙鹿缇眼低喜滞。
“禀容和公主,陛下有令,将此良木赏给卫妃。”抬首的季公公微笑说。
突寒的风直砍襟前,孙鹿缇失色,却持重道:“此木乃大禹难得一见的好木,自是陛下与卫妃娘娘应得。”
季公公续笑,出手一挥,开始砍伐。
平阳曾有一公子,某年春宴时至公主府,兴致翻涌为这梧桐作诗,一时,使得容和公主这棵树名扬京城。
“梧枝轻摇凤来仪,荫随朝阳誓不移。”季公公念,“当年褚二公子,是做了首好诗。”
“不知陛下如何恩赏梧桐?”孙鹿缇问。
季公公笑答:“一半铸军中鼓,赐卫家将领。”可又突转厉色:“另一半,做褚家斩首刑砧!”
“陛下问,容和公主对这梧桐可有恋惜?”
“容和……并无恋惜。”
“对这木的处置可有异议?”
微雨飞扑,淌进眶中。孙鹿眸里,仿若有褚家兵败那日的白雪。
两月前,褚家率领白袍军北战告捷,威望登巅。回到平阳,却见皇帝国丧。
南平王孙骁即位,令褚家凡任军中要职的,皆换领其他高官冠冕,退回朝内,以作嘉奖,可此举实是要夺褚家的兵权。
北方骚乱未彻底平息,扶持南平王即位的卫家对北御军权虎视眈眈却又不悉北方军务。
褚家家主褚良之,跪于大殿外拒收任新官的恩典,陛下震怒,关押褚良之。
袍军反抗,当晚宫中又传出太子之死缘于一种岭右奇毒,而此毒乃褚家独有。
褚家功高盖主之论早遍布平阳,又举毒杀太子的罪名,白袍军一下失去底气,众世家也纷纷退避,不久兵败。
老木摔颓,一时飞鸟惊走。
孙鹿缇缓道:“此次北战,卫家势如破竹,丝毫不逊当年的白袍军众将领。卫家当赏,陛下与娘娘英明。”
“陛下说,卫家连胜两战,是有多年平复江南叛乱的经验,亦可见从前并非朝中无人,而是褚家贪婪跋扈,垄断北御的军权。”季公公轻笑一声,“众朝臣皆议论纷纷。”
“老奴竟忘,昨日公主请见的折子,陛下已准。”季公公又说道,“殿下稍后就随奴去觐见陛下。”
孙鹿缇接旨,去更衣。帐内,她的手竟有些虚脱,弄掉衣里的一枚玉石。
虚惊一声,木槿疾手接住:“殿下当心。”
孙鹿缇指尖轻触,徐徐拿起。剔透玉面,映着眼底晦暗。
传说江南有玉石,名唤再生,她曾遍寻而不得。后这玉石,竟恰巧变成她在褚家诗会上夺得的头筹。
后知,这玉石是褚二公子通过江南好友意外所获,绝无仅有,而褚家也本无意以此作为夺魁之礼。
太子皇兄先前告诉她,是褚二有意将玉石送给她。若公主胜,他便有机会赠与。若他人胜,他便以其他珍藏物代之。
“殿下?”木槿轻抚她手,“等会儿,莫要携它入殿了。”
“去拿太子给的金镯来。”孙鹿缇将它落放于木槿手中,“南风告诉你,北方羽檄何时到?”
“南风本想劝公主找些理由拖延,等到羽檄。”木槿回,“不曾想卫妃来砍伐梧桐树,为殿下留了时辰。”
宫车已备好,孙鹿缇走至,搬运木材的宫人也出来。
老木沉沉,躺于车箱中。其两侧宫人皆垂手低目,默待启程。后面的季公公翘首清点人数,目光远眺。
而斜对面,先上车的木槿的手伸向公主。孙鹿缇额头迟迟转来,目光瞩向梧桐。
“陛下有令,卫妃娘娘的树先行!”清点完毕,季公公高声道,转向公主马车。
车内坐于对面的木槿,忧望公主。孙鹿缇的背陷于暗中,帘外微光浮于她脸沿。
窗框里,远边季公公挡立于梧桐树前,面容带笑,对容和公主恭敬地行一礼。
孙鹿缇的眉宇一寸凛然,盖上车帘。
车轮辘辘,风穿过车顶羽盖,马走在宫城主干道上。天之中央,德阳殿巍峨耸立,拥护两侧高高宫阙,俯瞰阶下等待觐见的百官朝臣。
一路,朝臣议论。
车帘一角稍开,两位官员脚步悠慢的背影映入。孙鹿缇髻上步摇轻摇。
“太子恶疾,多是容和公主殿下侍奉。那日查出太子所中之毒,竟不见公主与医官一同去向陛下复命。”
“还以忧伤过度、头疾突发为由,实在糊涂。”
“非也,怕是要为某家喊冤!”
步摇轻晃的声音在耳畔,夹着帘边的手指收紧了。
随车季公公,亦微转抬额,瞥车窗框里的孙鹿缇,但她徐徐放手,敛上车帘。
敛帘片刻,孙鹿缇瞥到上角一雁北飞。
阴天下方,一木筒由走吏高举。报信者的呼号高亢,声声快走,经过马车,经过颓躺着的梧桐车下:“北方羽檄到!速速让行!速速让行!”
“怕又是卫家。”官员语中分辨不出是喜是,“周荀两家恩荣也该快至。”
“亦好过褚家。荀家是皇亲,周家随卫家平叛江南,颇有功劳。”
“人说北雁南飞是为取暖,而南雁北飞,才是忠心诚挚……”
车里越来越暗,面前木槿划着燧石,点燃蜡烛。方才那话,令孙鹿缇冷笑。南雁北雁,不过是成王败寇。
隔着车帘又闻:“其实褚家也是强弩之末。承继家主的褚洛卿自小作为士大夫培养,从未打仗。若把白袍军交予这等文人,才是误了大禹。”
于时烛光瞬闪,掠过孙鹿缇的暗眼。
褚洛卿不战,是褚良之深知皇帝的忌惮,决意安抚北疆后退出中枢,而褚洛卿也只是士人。这是褚家对先太子的承诺。
新帝斩草除根,才是让大禹失将,耽误国事。
估摸时辰,她又掀帘。
“殿下是觉得车太慢吗?”季公公抬额眼笑,恭敬问,“卫妃娘娘的树贵重,前面的人自然慢些。不过,到前面转角便可两路而行。”
孙鹿缇笑回:“本宫只觉恰好。”
她眉宇安泰,神情自若。她在等一场大风,吹来北方哀鸣。而平阳城的风如她所愿,总是来势汹汹。
大殿上羽檄的传信传到百官的耳里——卫家大败,惨败!
“此战出师不利,有后方将领乘机作乱。”
孙鹿缇悉知羽檄,将领以“南平王杀侄篡位”的名号起兵造反。
“原白袍军士兵怨声载道,说被卫家排挤。士气受损,后院失火,就败了。”
冠盖交语,顿时脚步惊慌。
车内,孙鹿缇松下紧背,缓缓靠于车壁。抬手,抚摸着太子给她的金镯。
烛光温柔地拂在她脸周围。
太子忌惮卫军,便安插眼线,又把这支情报托付与她。故而,来自北方的消息,不等卫家拖延上报,他们的人就快马送来。
德阳殿越来越近。
殿宇玄黑,衬得阴天生白。
孙鹿缇远望见,她的表兄荀子慕立于殿外。她的手从木槿手里脱出,往前走去。荀家是两朝皇亲,无论侍奉旧主还是新主,都是堂堂正正的国舅。
荀子慕躬身:“微臣拜见容和公主。”
“荀大人今也冠冕堂堂了。”孙鹿缇冷道,“不知侍郎新官上任,对今日事,可有见解?”
荀子慕缓慢抬眼,目光落在她髻上步摇,又落在她手腕上,约着的太子所赠金镯。
“此局对陛下而言,可解。”荀子慕说,“造反的将领已受审,原是太子的人,涉嫌通敌叛国。”
孙鹿缇脸色顿沉,仿若初知此事。
荀子慕面生关切:“殿下深受先帝宠爱,未出嫁便能自立府门。”
“若殿下安守本分,荀家定保公主日后安稳尊贵。若殿下言语有失——”
“大人思虑过多了。”孙鹿缇打断,冷眼睨道。
于时,荀子慕的父亲荀大人终出殿,宦官道:
“宣,容和公主觐见!”
大狱,牢房内,墙上方窗投进苍白的光。
牢狱门冷青的条影,将跪坐男子的面容分割。他一身白衣,乌发凌乱,双眼迟垂,呆滞又涣散。
忽然鬓角碎发被照亮,他侧眼的长睫轻动,但依旧沉寂。
如已深坠的沉石,距天千远,在即将触底时,心死无激。
可来的狱卒,打开隔壁牢门。他死寂的长睫颤动了,抬起重眉,向侧边看去。
隔壁囚犯被狱卒强抓,他们怒骂与咆哮着,从他愕然的眼前而过。
那是与他同岁的堂侄,褚允臣。
于时,褚洛卿的面容上,才陡生惊惧深忧之色。
褚允臣同样沉寂,被压倒在对面案前,直到抬起头,看清面前俯视他的人,沉寂面容上才忽地生出仇恨——就是这个周狱丞,活活打死他的亲祖父。
褚洛卿两三跪靠近,目光穿过牢门杆,褚允臣案下激愤唾骂响彻四周,那案上者,两根烛光微亮他唇角的讽笑,和骤竖的怒眉。
卫家大败,气恼万分,遂命狱官私惩褚家人,以泄愤恨。
而褚允臣的祖父被打死后,日日夜夜在狱中咒骂,周狱丞遂拿他开刀。
数杖挥,棍声、身体撞地之响、案上喝骂,还有夺窗而入的大风,齐齐灭烛。
须臾,牢房一片黑暗。褚洛卿见到,褚允臣虚弱起伏的身体消失于黑暗中。
褚洛卿冷汗满额,眼角渗红,唇无血色。剑眉化作刀,压在悲凉眼眸之上。目光穿过牢门杆,只见施完杖刑的狱卒,一一去点被灭的蜡烛,又燃起墙火。
褚洛卿的眼底,是斑斑血迹。
他冷痛的眼睛缓缓抬起,目光上至案后,周狱丞的面容衣着被照得一览无余。
仇恨升起,可他又,怔愣了一下。
他圆睁眼,那周狱丞腰上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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