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大眼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是吗?”
假舆图的出现,其实就是答案。
很明显,伊大眼醒来发现两样东西没了,惊慌之下,他便按照记忆先画了一张舆图。虽说过目不忘,可毕竟当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想必从勺炳手中接来的时候也就是打眼看看,没有细细记在心上,所以绘制中,出了岔子。
关于此推论,李寻安说的证据,其实便是这张假舆图上蹭掉的黑墨。
“啊?那是什么?阿毛懵了。
那是伊大眼作为左撇子画图的证据啊。左撇子在执笔按照传统习惯写作时,经常会出现手掌蹭掉墨迹的情况。
案发当日,他一定是按照回忆先绘了一张,然后出去办事,却不想就在村口,遇到了姑父。
这样一来,时间线就顺畅了。午时三刻就回家了的勺炳,在之后完成了偷盗。而睡醒之后匆匆往邻村赶的伊大眼,则拖到了未正时分,恰与姑父回来时间相撞。
当时的伊大眼是什么心情,此刻已难还原,但他给出了那张间接导致姑父死亡的舆图,却是可以肯定的。
而姑父,因为平日信任这个伙计,便也没多想,匆匆而去。
相信姑父,也是直到落入陷阱时,才明白自己被大眼坑了,才会在临终前说“大眼害我”,还在被人救起时念叨着“字迹”“字迹”,可惜当时他已经气息微弱,被人误听成了“自己”。
李寻安拿起染血的舆图又看了看,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舆图上只有“后林”两个字,通常人们能认出熟悉的字迹,却也很难仅凭两个字就断定。这恐怕也是姑父拿到后第一时间没怀疑的缘故。当他严格按照舆图标识前进却误入陷阱时,他知道丁家兄弟还等着他,不会害他,那自然就是舆图被人掉包了。
想必此时,那墨迹、那字迹,才会令他惊骇恍然。
李寻安幽幽说完结论,屋内众人一时都没说话。
大家都在想,那贾掌柜的死,该算谁头上?
如果没有伊大眼胡画交差,贾掌柜就不会误入陷阱;如果没有勺炳偷走,伊大眼也不必胡画一副。追究下来,难道是勺炳的错?
“等等,可勺炳为啥突然偷盗,他一向都老实巴交的啊!”阿毛仍不解,又问,“还有大眼,去制窑工坊又是干啥去了?”
去制窑工坊,显然是为了弥补第二项重要典当物的遗失啊。
今天在村中主街,有人撞翻了隔壁村制窑工坊的新货,车夫骂骂咧咧的,引来了村民的围观。就在那时,李寻安注意到,打碎的瓷片,是花卉系列。
当时他就心神一动,却没能及时捕捉到缘由。后来他才想明白,其实是花卉系列中的梅花雕刻,极其眼熟。
但李寻安以前没见过制窑工坊的成品,为何会感到眼熟?
直到老木头前来围观热闹。
就在那一刹那,李寻安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就在贾氏当铺,老木头曾展示过他那打碎的珍贵的官窑花瓶的瓷片,上面雕刻的,不就是梅花吗?
极其相似的枝头花朵,无论意境还是工笔。
制窑工坊的车夫也说,他们的新品正是仿照往年出名的官窑制作的。
至此,伊大眼的行为就有了明确的指向。
他去工坊,正是去偷那和官窑产的、属于老木头的、掌柜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极为相似、他希望能以假乱真的花瓶,用以混淆视听,蒙骗掌柜的呀。
“买一个不就行了,何苦去偷?”阿毛还是很纳闷。
车夫不还说了,这些新品尚没单独发售吗?一车运去县城,显然是大户定的,说明工坊还没接零单呢。何况,别忘了,姑父和制窑工坊的老板是好友啊,伊大眼也是因此才常出入工坊的。
也即,伊大眼不敢出面买一个,既怕人家不单独卖,也怕将来工坊老板无意中告知姑父,戳破了他。
所以,他选择了偷。
“可他怎么知道,工坊新品的成色?”
“工坊这些新品造了一个月。伊大眼本就因掌眼这活计的性质,十里八村到处转悠,提前见过,又有何难?当然,即便找到一个成色一模一样的,喜好古玩、眼力也非常人的贾掌柜能不能被糊弄过去,这也很难说。但在老木头的花瓶丢失后,马上意识到可以用工坊新品混淆,也算急智了。”
李寻安顿了一下,不无感慨的说,“只是,若他不是这个工作性质,消息没那么灵通,或许,勺炳也就不会被激怒,偷他东西了。”
众人正沉浸在大眼的死能不能怪勺炳偷东西上,一听这话又懵了。
“激怒,大眼激怒勺炳?你刚不是说,勺炳生气是因为丁笑哥俩的吩咐,使得他下午不能去做工,因为耽搁时间而不快吗?”
李寻安点点头:“没错,他在贾氏当铺的黑脸,的确因此而产生。但之后呢,为什么老实人会偷盗?为什么一心想让妹妹去绣坊的他,突然要带妹妹离家?”
原因恐怕正是伊大眼刺激了他。
“我刚才说了,伊大眼的工作性质就是四处跑,他也干得很好。说明他总能获悉谁家缺钱的消息,而适时奉上解忧之策,也为当铺带来各样的典当物。即,他是一个消息灵通、善于察言观色之人。那么,此时最能挣钱的一笔买卖是什么?对常去县城的伊大眼而言,这段时间,有什么事情对他没任何不利影响,却能正好让他大捞一笔?”
与李寻安一道听过茶棚大娘闲话的阿毛最先反应过来,浑身一震:“你、你是说……县太爷的续弦?”
鲁大夫立即翻了个白眼,尽是鄙夷。
勺炳偷了东西回来,醉酒时说的“主意”“积极”,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困扰着李寻安。
直到他想明白姑父临终那模棱两可的说辞,再将勺炳对大眼的谩骂,以及怒而偷了典当物一举结合来看,才突然意识到,或许勺炳醉酒的说辞,也被听岔了。
或许勺炳实际要说的是,“呸,还想打我妹妹的主意”“妹妹要及笄了,危险了,不得不走了”。
毕竟县太爷虽然丧妻半年,一度被人以为不再找了,可一旦行动马上就能找来十里八村的媒婆为自己寻觅。那么,勺炳有所担心,也很正常啊。
“诶?不对啊!”阿毛懵了,“茶棚大娘说的很清楚,媒婆是在勺炳死了之后才被招去县城的呀!都没来及去过勺炳家。他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并担心起妹妹呢?”
未卜先知?他自然不会。
可旁人,就没有知晓这信息的了吗?
这次,是鲁大夫先转过弯来,恨恨说了句:“是伊大眼。”
没错。
县太爷半年没找,是真的清心寡欲,还是只因自己克妻名头不好找而丧失信心,实则蠢蠢欲动、贼心不死呢?
他能在今天找媒婆,就不可能是昨天才下的决断。那么,常去县城、消息灵通、观察力敏锐的伊大眼,会不会早就意识到,谁能给县太爷牵一根妙龄少女的红线,好处必得大大的呢?
这件事情到底如何起因的,此时已无法还原。是因为已经闹掰的关系,让伊大眼迟迟没找勺炳开口,还是伊大眼也是在不久前才知悉了县太爷的贼心思,这就无从追究了。
但可以确认的是,在勺炳将舆图交付给伊大眼之时,后者逮住了机会,对勺炳一通忽悠,或许还有讽刺。总而言之,围绕着“把妹妹嫁给县太爷,过上好日子”的宗旨。
勺炳却不是这种人。他不会出卖妹妹的人生与幸福,否则,又何至于日日做苦力,供给妹妹进绣坊,而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闻不问呢。
想到勺炳多次拒绝了媒人给自己的提亲,李寻安叹了口气。
所以之后的故事走向,就很明确了。
勺炳被伊大眼不尊重、放肆的话语激怒,同时察觉到,贪色克妻还掌握着权力的县太爷,一旦看上妹妹,别说绣坊了,就远在三里村,她也逃不脱。所以勺炳午饭都没吃,就做出了决断,他让妹妹好好在家呆着,不要乱跑,自己则趁大眼中午微醺小憩时,偷了他家的典当物,计划带妹妹远走高飞。
一席话说完,一片安静。
李寻安知道,于中元鬼日发生的事,这些都只是推断,难堪的推断。但也是唯一合理、符合逻辑的推断了。
“大眼真不是个东西!”阿毛恨恨骂了句。
鲁大夫幽幽叹口气:“可怜勺炳啊,那么爱护妹妹,都偷了东西了,最后却……”
是啊,最后却死了。
死在很久没能放开喝一顿的烈酒上,死在曾经的发小彻底的形同陌路中,死在心愿未了、心有不甘时。
至此,同一天死亡的三个人,当日发生了什么,都已经还原了。
明面上看,是一起又一起的意外事故,细究,却都另有因果。
姑父因为自己的苛责,和扣月钱的行径,才会令伙计伊大眼在东西丢失后,没有第一时间报官,面对他也隐瞒了实情、用假的舆图糊弄,最终导致自己身亡。
伊大眼则被钱蒙蔽了双眼,才会对发小妹妹产生邪念,并引起了勺炳的抵触和怨恨,以致被偷走东西。自己又怕被扣月钱,跑去制窑工坊想搞个一样的浑水摸鱼,却不想被狼狗袭击。
勺炳,算是这里最无辜的一个了。可若是他没有鬼迷心窍偷云锦,那他还会在丁家无偿做工,以至于加倍珍惜每个打零工的下午吗?若是他不在意那“二十文”,何必交付舆图给大眼,又怎会被刺激到一时想不开,偷东西,并怅然豪饮,以致丧命呢?若是他在得知尹大眼和县太爷的坏心思后,立即带着妹妹走,没有实施偷窃的行为,没有被仇富的心理左右,也没想着“过把瘾”,妹妹,何至于今日的孤苦?
但或许,每个人,本就不是完美的。一点点小小的执着、过错与贪念,真的至于丧命吗?这一连串的悲剧,更像是无常命运的捉弄啊。
等等,仅仅只怪命运吗?
细究这连环套一般的故事,内里,明明还有个人的身影。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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