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道

“几位公子安,”老道一双眼睛清明无比,“眼见几位公子在一处,面相俱是不凡。老夫惊奇,恰好略通相面相骨之道,诸位公子可愿赏脸?”

卫赐饶有兴趣地数着这道人袍子上的补丁。

闻竹向来不信这些,只道是来骗钱的,正要把道人搪塞过去。

道人似是能看出闻竹的顾虑:“老夫只看缘分,不计报酬。”

纪宣笑着看了眼卫赐,又拉了拉闻竹的衣袖,见闻竹并未多说,便向那道人说:“如此便有请真人。”

卫赐连连颔首。

闻竹见他们感兴趣,也不置可否。

道人先转向卫赐,照他面容看了看,又让卫赐伸出左手。一番观察后,向卫赐拱手:“公子可是京兆人?”

“正是。”

“公子幼年时金尊玉贵,家中安乐,是也不是?”

卫赐的头沉了下去,低声道:“算是罢。”

道人笑:“公子地阁圆润、奴仆宫丰满,命中带大富,一时困顿,不足为惧。待到拨云见日之时,便如齐之威王,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卫赐苦笑,他文才不过尔尔,学业远不如董斋长和老闻。只有画技尚可,可又不能仰仗其安身立命。他又不喜攀附,不经世故,果真能一鸣惊人吗?

见他默然,闻竹拍了拍他的肩。纪宣在卫赐身侧,也笑着向他点头。卫赐挤出一抹笑,让他们不用担心。

闻竹暗想,卫赐手上无茧,不难看出是没吃过什么苦的。“一时困顿”之语,许是道人根据卫赐衣着推测出的。她眼中波澜不兴,继续看那道人如何相看纪宣。

相看纪宣时,道人思索片刻,略久于方才相卫赐时所用。

“公子眉浓且长,眼光澄澈,想必是重情重义之人。”

纪宣不言,只是微笑。

“公子命格尊贵,出身名门,家学渊源。”

闻竹耸耸肩,这点并不令人惊奇,只看纪宣腰间系着的玉饰,不难推知他身份尊贵。

道人又捋须道:“公子生而不凡,家宅安宁,福禄双全,文昌助佑,官运亨通,命中常有贵人相助。‘威武逞英雄,时享运也通,鹿行方见马,遇贵喜重重’!”

道人沉吟:“有一事却不得不提,公子命有一劫,若得以化解,此后则万事大吉,再无隐忧。可若化解的不好,则......”道人面色凝重起来,“万重艰险,皆由此生。”

纪宣处变不惊,虽闻骇人之语,面色依旧如常:“请真人赐教。”

“入户须防狗,登山遇虎狼。此劫出其不意,恐来自信任之人。公子重情重义,遇此劫定难决断。万望公子当机立断,放下执念,戒嗔戒痴,便可化解。”

“信任之人......作何解?”纪宣有些不解。莫非是他的亲族?可他家中和睦,兄友弟恭,父亲,祖父,叔婶俱为慈爱,怎么会背弃他?

“恐乱因果,恕某不能多言。”道人一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样子,无论如何再不肯言语。

闻竹扬起嘴角,这回该相她了,且看这道人如何施展。

道人照她脸面看了片刻。又叫她伸出左手。左手不够,又对着她右手端详一番。道人眉头越拧越紧,只在原地捋须踱步,良久不言。

卫赐,纪宣二人都有些讶异。闻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道:“真人相得如何了?”

这道人直直盯着闻竹的眼睛:“也怪,我看过的相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从没遇见过你这种情形。”这一切对道人来说太过奇异,他有些失态,“你......已不在这因果之中了,或者说,你本不该存在于这里。”

道人一言如雷霆万钧,闻竹心中大惊,忽地对这老道多了几分敬意。清凉的夏夜中,她却有汗毛倒竖之感。

说的倒是没错,她乃二世重生之人,这一世确实本不该有。

莫非这道人真有些神通?

卫赐纪宣二人亦颇为不解。现在已戌初了,瓦子依旧热闹,旁边演傀儡戏的棚子时时传来观众喝彩声。周遭这般热闹,听了道人的话,二人都不免觉得阴风阵阵。

“真人莫要唬我们!他衣裳有缝,对日有影,不在这还该在哪儿?”卫赐挡在她身前,对那道人道。纪宣担忧道人再说出什么骇人的话,拉着二人就要走。

闻竹抬手制止两位同窗,面上笑意不减:“我既不在因果之中,便不受之影响,那便是说。即使是原有的,我也能改上一改?”

“公子通透!虽有奇遇,但改移乾坤何谈容易。我虽看不穿公子的命数,却知公子乃不凡之人,世间少有。用君之心,行君之意。若是有缘,日后或可再遇公子,再观命途。”道人大笑,正欲离去,却又一次顿住脚步,一双有神的眼睛注视着她。

“你是天地间的变数。”

道人说完,便笑着摇身而去,只留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听了道人最后一句话,闻竹定在原地,久久未曾动弹,待回过神时,早已不见了道人的身影。

他们如今只觉这道人疯言风语。多年以后,当他们重忆起年少时的这个良夜,才发觉似是得遇神仙,感叹当日之浅薄。

不觉间,身后傀儡戏班已经谢幕,观众四散而去,偌大的场地,只剩他们三人。三位少年心中各自有事,无心赏玩。索性在腰棚围坐下来,分食卫赐买来的两包点心。

纪宣反复想着方才那个道人的话,食不甘味。他和卫赐倒还好,只是那道人对闻竹说的话实是令人不解。刚想劝慰闻竹,却见他毫不在意,吃得正欢,又时不时与他和卫赐调笑,全然不把方才之事放在心上。便也放宽了心,不去扰他的兴致。

闻竹见他欲言又止,笑道:“放心吧殊成兄,我不信这个。”又狡黠一笑:“倒是殊成兄......信任之人也未必偏要是亲属,什么红颜知己啊,心爱之人啊,也未可知矣。”

卫赐见闻竹还有心玩笑,也放下心来,和她笑作一团,纪宣见状,作势要捶二人。少年之人,心不设防,不过片刻便熟络了起来。三人谈天说地,笑语频频。

月转星移,将近亥时,三人出了瓦子,便要分道扬镳了。

“天色已晚,我家就在马道街东,你们索性去我家宿一晚如何?”

二人谢过纪宣好意,连忙解释,他们请了假帖,子时之前须得回太学。

少年心性总不喜分别,几人又叙了番话,这才揖别。

闻卫二人甚是疲惫,回斋舍后便速速睡下。

次日晨,闻竹起身之时,卫赐还未醒。风浪气清,洗漱毕,闻竹轻推开门扉,呼吸着清朗之气,心旷神怡。

不知何时,廊柱下方多了一块石头,低下压着一张合上的信笺。

闻竹展开信笺,眸光震动。

“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六月将尽,兰月将至。

太学旬休,家在汴京的学子们思家心切,兼又路近,昨晚下学后便纷纷往家去了。

纪宣方才出了太学,走在永溃街上,过了保康门,便离他家不远了。他手上捧着修好的玉璧,反复在阳光下端详,玉璧上系着他精心挑选的络子。

除了钻孔处外,竟真心看不出一丝痕迹!

昨日,闻竹和卫赐二人携玉璧来他九斋拜访。方见玉璧,纪宣见修复之效远远超过自己预期,大喜过望。

母亲遗物竞得此有缘之人修复,向来母亲在天有灵,亦会为他欢欣。

纪宣欣喜,便要请客,三人又拉上吕嘉惟和董生,相约去相国寺外长庆楼吃酒。吃喝联句,何等快活。

几人叙了年齿,董生年龄最长,已满二十,诸人都要叫他一声大哥。闻竹和纪宣同庚,俱是庆佑五年生人。卫赐比他二人还要小一岁,今年五月刚过十七岁生辰。嘉惟最幼,比卫赐小上半年。

昨夜饮酒,卫赐和嘉惟才饮少许便醉。闻竹狡猾,喝了几杯就托着头,推说酒力不胜,只低头吃菜。

纪宣眼明心亮,知道他根本没醉。

令他惊讶的是董生。董生平时谦谦君子的模样,喝起酒来一点也不含糊。闻竹装醉,嘉惟卫赐烂醉。纪宣把闻竹拉起,非要和他对饮联诗不可,却反被闻竹董生二人联手灌了个半醉。酒一杯杯下肚,纪宣神志不清,恍惚间,看到董生依旧从容的笑意。

天下有一杯倒的人,竟也真有千杯不醉的人。

最后,董生和闻竹不知如何拖着三个醉汉,摇摇晃晃地回了太学。

......

进了马道街,远远便能看见纪府的朱红大门,门口石狮子处,小厮河广已在门口候着,翘首以盼。

“二郎到了!”河广高声冲院子里边扬声,自己从阶上冲下来,奔向纪宣,“公子回来了!相爷方才还念叨着二郎,这会儿老爷和相爷都在明熹堂呢!”

河广是个十五六岁的家生子,自小便跟着纪宣,二人不像主仆,更像兄弟。

“跑的这样快,仔细跌着!”纪宣笑着,敲了敲小厮河广的头。

二人笑着进了府,纪宣直奔祖父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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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不足畏
连载中俞乘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