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熹堂书房内,纪老相爷父子摒退下人,相对而坐,品茶叙话。
纪相年将七十,年初方以太师致仕。纪相宦海沉浮几十年,心思若海,多智近妖,虽须发皆白,亦精神矍铄。大邺开国之初,纪家先祖因从龙之功得太祖宠信。可子辈众人,不过庸庸碌碌,以荫补才得跻身仕途。谁知到了纪相这一辈,他兄弟三人皆中进士,乃至出了一个宰相,风光无限。如今,纪相两位兄弟皆已去世,且他二人子嗣不丰,子弟不过做些小官。幸而纪相二子才华出众,双双登科,一为京官,一为地方父母官,考课俱为上上,前途无量,颇有些父辈年轻时的盛况。
纪相眼睛微眯,难掩其中精光:“官家还没忘老夫这个旧人,久来闲居,再入宫奏对,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纪方平心中微动,父亲致仕半年。官家骤然召见父亲,定有不寻常之事:“官家怎得说?”
“不过是些神宁年间的旧事罢了。”
神宁年间?
那时,连纪方平都还年轻。回想神宁间大事,莫过于新政了。那时,父亲和几位年轻官员锐意变革,上书宁宗皇帝,请求推行新政,官家亦有此心,遂许之。不过后来,新政终是虎头蛇尾,以失败告终,留下一堆烂摊子。包括父亲在内的几位官员个个出京。父亲几经辗转,才重回中枢。
纪方平宦海浮沉,也不是一般人物,聪敏之至,方听了便心中了然:“官家年轻气盛,又初登大位,想搞些新象也是有的——爹爹怎么看?”
纪相闭目,当年景象一一浮现在眼前。那时他年轻气盛,何等锐意直言?如今老得不成样子,有时自己对镜也疑心,这名皓首老人,和当年那个满身锐气的年轻人,还是同一个吗?
沉水香香气如游蛇般钻入纪相脑中,他睁开双眼,叹道:“时移世易,如今回想当年之事,倒生出许多不同的看法来......罢了,我已致仕,只愿家庭和乐,再无心多生事端。”
方平心中亦感慨,他那时还年轻,后知后觉,父亲自那次出京之后,心境大变。父亲倒是想置身事外,可扪心自问,他自己和阿弟都正值盛年,正想闯出一番事业,再次延续纪氏荣光。如此一来,他纪家怎么可能远离旋涡?
相爷继续道:“倒也出奇,官家对一人颇有兴趣,还要我看那人在宁宗皇帝时的劄子......说来此人,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他年轻时我还见过。此人心志坚定,文才斐然,恐非池中物......”
父子二人心思各异,正当此时,下人在屏风后来报:“禀相爷、大老爷,二郎到了。”
一阵清脆的环佩声传来,随即,一名少年径直而入,在下首站定。
“祖父,爹爹福安。”
纪宣是纪相最钟爱的孙子,纪相看着明朗的少年,眼中尽是宠溺。纪方平笑着起身,亲自扶起儿子,不过一旬未见,拉着左看右看。纪方平不喜摆严父的架子,自打夫人去世后,方平未再续弦。在纪宣随他二叔出京赴任之前的几年,他既做父亲又做母亲,生怕纪宣因母丧郁结于心。故而父子感情极好,无话不说。
“爹爹和翁翁说什么呢,也说与我听听。”纪宣在下首椅子上随意一坐,松弛而不失礼。
“为父正和你翁翁说,你这月又去长庆楼吃了几次酒。”纪方平笑得慈爱,朝堂之事现在说与纪宣为时尚早,反而会分了学心。
“二郎那个玉璧看着与往日不同。”纪相眼明,指着纪宣腰间问道。
他知道玉璧的来历,二郎平日里宝贝得紧。
“翁翁好眼力,”纪宣解下络子,将小巧的玉璧捧与父亲、祖父看,“说来也巧,那日我不幸摔坏了玉璧,幸得太学同窗帮助,且他技艺不凡,修得甚妙,人也甚是有趣!此番虽在意料之外,但因此结识了几位新友,也算有所得。”
纪相和纪方平看了,心中满意。
纪相知晓孙子的脾性。若非相投之人,断不愿与之多道一言。纪宣愿意交游新友,纪相乐意见得。
“太学中会修玉的少年?倒也少见。”纪方平在一旁叹道。
纪相抚摸着玉璧断裂处,修玉者技艺还算精湛,少年人能把这种靠经验累积的活计做到如此程度,定心思机巧。
思及此处,心中忽然涌上一念头,纪相放下玉璧,缓缓开口。
“你祖母的陪嫁里有一翡翠镯子,尚没来得及拿到匠人那去,倒巧,太学中竟有奇人。”纪相笑道,“既如此,就着藉宣儿,请那少年出手?”
纪宣赧然:“翁翁说笑了,孙儿哪有那么大的脸面……还不知人家会不会答应。”
“诶,我倒想见见这名少年了——殊成,你若把此事办成......”
纪宣好奇,忙问是什么。
相爷故作高深:“翁翁便许你一事,诸事无论,任你要求。”
自他致仕之后,心便大多放在了家族中,越觉返璞归真,多了些孩子心,乐的见孙儿开心。
纪宣果然欢喜,连忙应下。
祖孙三人一齐用了午饭。纪宣从父亲口中得知,大哥在桐城县令任上,恐怕年底前是不能回京了。不过,二叔纪方和在饶州通判任上任满三年,前几日来信,只在七月上旬便可到京。
纪宣自三岁那年随二叔四处赴任。那时叔父也不过二十出头,未有子嗣,叔父婶婶待他与亲生子并无二致,叔侄感情甚笃。叔父带着婶婶和二位堂妹自饶州而来,不日便到,纪宣心中期盼不已。
自母亲去世,他常郁郁寡欢。幸好有那几年,他得见定州的千里飞雪,苏州的梅子黄时雨,杭州的钱塘入海......多年游历,疗愈了他幼年丧母后破碎的心。
直到多年以后,纪宣仍然认为,那段时日,是他人生中最自由快乐的时光。
………………
闻竹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明白,胡衙内究竟为什么和她过不去?
她在斋舍午憩。左右辗转不下数十次,也没能入睡。
不是,他有病吧?
闻竹烦躁,直接从床上坐起。她上一世万事低调,从不曾对外人袒露心声,亦不曾得罪过什么人。
林彻虽懒散,但还算守信。自从闻竹上次找他,不消几日,就带来了她要的消息;
胡家自宁宗朝发迹,胡家老太爷官拜太尉。胡衙内之父胡澄,四十出头的年纪,方拜御史中丞,是个高官。虽说胡澄一辈的几个男丁,只一个胡澄官居高品,可人姻亲结的好,不是清贵便是世家大族。就连他们太学主官,国子监祭酒吕公,也和胡家沾亲带故。胡家依托巨大的关系网,在权贵多如走狗的汴京亦占一席之地。
闻竹叹了口气,胡衙内如此背景,若与他正面相争,无异于蚍蜉撼树。
这样想下去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要做的,是从根源解决掉祸端。
那么......既然她绝对不会离开太学,那就只能让胡衙内消失了。
闻竹翻身下床,抽出自己常用来记事的簿子。
“万和元年六月,汴京黑市蔡老板......元年八月,官家幸太学......元年十月,太学东苑失火.....十二月上旬卫府......”
这些日来,闻竹在太学四处走动,偶然间总想起上一世的零碎记忆。但总不过是些文章题目,谁和谁吵了架的小事罢了。所谓大事不过这几桩,她一一秘密记下。闻竹看着这几行字迹,任由自己的思绪不着边际地乱舞。
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过片刻,连她自己也觉得过于天马行空,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重新集中起精神,审视起这个不着边际的计策,越发觉得此法甚有可行之处......
也不是不可以?
若是如此,那便有趣了。闻竹微扬嘴角。
不论使什么计谋,用钱的地方总不会少。闻竹轻轻放回簿子,卫赐在那边睡着,她不欲惊醒他。
这半月来,她和卫赐凭着作赝,进项颇丰。许是因为暴利,蔡老板亦没有在他们的佣金上做太多文章。
闻竹正想着事情出神,余光发觉窗外立着一个人影,正在轻敲她这边的窗棂。
待她看清那人,心中大震,即刻不动声色地合上手中的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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