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中,一艘可承载十人的小型圆舟高速划过。半开放的舱体正前方,一道身着天青色衣袍的清瘦身影正凭栏而立。
罗熠手握着剑,背靠着舱门,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人。对方双臂撑着船舷,像在远眺,但罗熠知道,他其实看不见。
卫殊絜似乎颇有兴致地“看”了许久,缓缓将下半张脸埋进臂弯里,轻轻哼起歌来。没有词,曲调却带着一种陌生的欢快,让罗熠暗自吃惊。
他从未听过类似的曲子,但这难得的松动时刻让他感到舒适,便在心里无声地跟着重复。
曲毕,卫殊絜回过头。月白色的眼罩在阳光下泛着细碎金丝,严实地遮住了他上半张脸,露出的下半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下巴尖削,透出一种与传闻不符的、近乎稚嫩的年轻。
他分明看不见,罗熠却感到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
他心下暗想:这以白凤凰羽纺丝织成、刀枪不入、焚后即可复原的宝物,用在此人身上,确实相得益彰。
卫殊絜的声音比哼歌时低哑了些,语气却刻意放得很轻:“历阳是你师兄?”
“是,前辈。”罗熠恭敬回应。
卫殊絜懒洋洋地倚在阳光里,歪着头,站姿算不得端正。若消息无误,他今年不过五十四岁,修为却已至合体期——比罗熠年纪小许多,却是名副其实的前辈。
“好不容易能乘飞舟,为何这次历阳没有来?”他语气轻飘飘地问。
罗熠答:“师兄他带队去了清河秘境。”所以这次换成了我。他隐去了师门有意隔开历阳与卫殊絜的真实缘由。内心对此仍感不解,在他看来,历阳师兄与卫殊絜有些私交分明是好事。
“大家都躲在船舱里不出来,是害怕我吗?”卫殊絜笑起来,露出一个极浅的梨窝,“你不怕我,但比历阳安静许多。”
罗熠有些无措。他本性沉闷,不擅言辞。此次陪同,主要职责是防止卫殊絜像传闻中那样,半路从船上莫名跳下去。他站在这里,监视的意味远多于陪伴。
他只能略显尴尬地挠挠脸颊:“还请前辈见谅。”
“嗯嗯,没关系。”卫殊絜又转回身,恢复那副“远眺”的姿态。
罗熠无事可做,便也闭上眼,尝试用灵力勾勒周遭的船舱。他能大致“看”清轮廓,但灵力感知只有形,没有色。
只能通过“形”来感知外界吗?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或许是遗憾,在他心底掠过。
他缓缓睁眼,惊觉几步之外的卫殊絜不知何时已无声地转了过来,正“直勾勾”地对着他,下半张脸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在观察我。这个念头如直觉般闯入罗熠脑海,令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卫殊絜的脸上却又漾开温和的笑意,仿佛方才冰冷的审视仅是幻觉。“你会唱歌吗?”他问。
“嗯?”罗熠一愣。
“太安静了,只有风的声音。”卫殊絜抱怨道,又哼了一段与先前不同的调子,“你会吗?别的也行。”
“……我不太熟练。好久没听过了。”唱歌对他而言实在生疏,但一支歌而已,无妨。他清清嗓子,低声哼唱了一小段儿时母亲唱过的摇篮曲。
卫殊絜显得十分惊喜,他不再靠着船舷,快步走到舱门边,在距离罗熠两步远处停下,侧着头,跟着完整地哼唱了一遍,竟**不离十。罗熠发现,他在音律上颇有天分。
卫殊絜非常满意,复又好奇地问:“这有什么故事吗?”
“故事?”罗熠不解。
“歌都是为了承载故事。”卫殊絜言之凿凿,“有人这么和我说过,大部分时候人们记住一支歌,是因为有更想要记住的故事。”
罗熠点头:“很有意思的见解。但这算不得故事,只是儿时母亲哄我入睡时唱的。”
“嗯嗯!”卫殊絜跟着点头。
罗熠补充:“就这些,只是摇篮曲,本来应该有词的。但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
卫殊絜了然,又哼了一遍,求证道:“我唱得对吗?”
“对的。”罗熠肯定道。
就在这时,一道灵识倏然掠过他警惕的神识。
他立刻正色道:“前辈,目标人物裘桉躲藏的庙宇已进入预估射程。”
卫殊絜大步踏回船舷边,衣袍在高速飞行中猎猎飞舞。他手掌一翻,一柄近乎一人高的赤色巨弓凭空出现,语气依旧轻快:“给我落点。”
飞舟前方山腰处的一座庙宇骤然爆炸,瓦砾尘土飞扬。一道灰蒙蒙的身影从烟尘中翻滚而出出,就地一滚便要潜入山下郁郁葱葱的林海。
卫殊絜口中仍哼着那支摇篮曲,将弓弦拉至圆满。箭矢离弦,伴随着破空声的是一阵刺鼻的燃烧气味。
他收势,极快地嘟囔了句什么,无人听清。待到爆炸声从山林中轰隆传来,他挥手收起弓箭,回头“看”向罗熠:“要活口?”
在得到罗熠确认之前,卫殊絜便从飞舟上一跃而下,两次迅捷的冲刺后,稳稳落在下方那片已开始熊熊燃烧的树林上空。他捏了一个诀,满山火焰如同幻觉般瞬间熄灭,林木依旧苍翠,只余中心被清出的空地,与那个被箭矢化成的金索紧紧捆缚的人。
他轻巧落在空地中央,俯身,伸出骨节不显、纤长苍白的手,轻轻拂开那人乱糟糟的额发与布满灰尘的脸。
那人倏然睁开双眼,艳粉色的眼珠中瞳孔放大,内部仿佛有狰狞的异族图形翻滚。然而,幻术尚未发动,他整个人便如遭重击,精神巨震,七窍流血,眼珠迅速褪回棕黑,痛苦地尖啸出声:“卫殊絜!”
飞舟上紧随其后落下三四名修士,破碎的庙宇中也飞来两人。众人迅速围成一圈,各自捏诀,随时准备结阵。直到裘桉像被雷劈中般抽搐着倒地,卫殊絜才将他放下,后退一步。他一只手仍按在眼罩上,那华贵的眼罩下方残留着些许烧灼痕迹,其上的金丝凤羽正自行交织、恢复原状。
“心魔。”他语气平淡地解释。
其他人立刻一拥而上,禁锢灵力、捆绑手脚、搜查全身。罗熠也落至地面,召出法令文书,在“裘桉”的名录上划下一笔,随后对卫殊絜道:“辛苦前辈,接下来是渝州方向。”
在场的一名原先参与爆破庙宇的女修,上前拎起昏迷不醒的裘桉,对卫殊絜一拱手:“晚辈告退。”随即啪啪贴上两张传送符,身影一闪,便先行押送魔修返回靖渊门关押。
余下众人一同回到飞舟上。能与卫殊絜一同出任务的机会向来需要争取,因其过程相对清闲且报酬丰厚。近期卫殊絜本人的危险性显著降低,竞争愈发激烈。在座诸位并不全都来自靖渊门,但靖渊门弟子占了多数,其中大部分,包括罗熠,都是第一次与卫殊絜合作。
众人在甲板上站定,神色间难掩隐隐的激动与狂热。卫殊絜没再继续待在船舷边,他对罗熠说了一声,便哼着歌,径直走进了船舱。
与罗熠同属靖渊门的杨沭激动地凑到师兄身旁,无声地比划了好几个表示惊叹的口型。她实在按捺不住,也顾不得罗师兄一贯的冷脸,上手轻轻摇了摇他的衣袖。
罗熠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低声道:“确实厉害。”
杨沭无比赞同,随即想起出发前接受的叮嘱,有些困惑:“我记得师兄师姐们都说他很吓人啊,感觉……还挺平易近人的?”
罗熠非常严谨地解答:“据历阳师兄说,大概是近三年内情况才开始好转的。在此之前,执行一个为期两天的任务,都需要准备上百张控制符箓以防万一。”
杨沭吓得一抖:“控、控制他啊?”她还有更多疑问,比如难道是历师兄去控制他?但没敢问出口。
罗熠也在回忆历阳师兄事无巨细的嘱咐,以及那些他没敢告诉师妹的、关于卫殊絜的过往事迹——比如以往任务的最大损耗,往往出现在卫殊絜解决目标之后,到他们成功压制并将其送回御霄宗这段时间。
“但果然还是好厉害!”杨沭很快又兴奋起来,“课业上教导对付这类擅长攻击神魂的心魔,首先要远距离摧毁其眉心灵窍,然后才能想办法彻底击溃。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还能这么近距离观察魔修。”
一位样貌约莫半百的中年女散修凑过来加入话题:“毕竟现在的魔修大多是堕魔的人类,纯血魔族早就绝迹啦。唉,我年轻的时候还有纯血心魔,那时候必须挖去它们的眼睛再撒上特制的碎魂粉——就是为了阻止它们再生。魔物长眼睛的速度快得惊人,我遇到过最快的一次,挖掉后五息之内就复原了。撒上粉后,那魔物会持续发出尖叫,那才叫真正瘆人呢。”
杨沭听得不寒而栗,打了个哆嗦。
那女散修带着几分显摆,继续念叨:“可惜卫殊絜出生的时候,魔族早就不成气候了。也不知道他那双眼睛能不能镇住纯血魔族,听说好像对最低等的那种混血是有效的。”
“还有啊,早年昆岭那边有个世家,好像是傅家,曾言之凿凿,说卫殊絜是人妖混血,才长了那么一双邪门的眼珠。后来嘛,卫殊絜在昆岭把龙族当孙子一样打得节节败退,连龙族都畏惧他,这谣言才渐渐压下去……”
杨沭迟疑地问:“为什么要特别强调龙族?”
罗熠在一旁平静地科普:“嗯?你不知道吗?据参与过昆岭之战的同门说,卫殊絜的眼睛是金色的。”
“龙的眼睛也是金色的!”杨沭恍然大悟,“那确实很容易引起误会。”
女人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表情,拍了拍她的手:“这可不是误会。”
说罢,她便转身走向船舱后端,与其他几个资历较老的修士聚在一起,相互吹嘘见识去了。
杨沭眨眨眼,看向罗熠,等待解答。
罗熠清了清嗓子,将声音压得极低:“确实不是误会。当年那事,是有心人故意构陷,目的就是为了为难卫殊絜的师父,余呈仙师。”
片刻后,他似乎觉得这番议论与他一贯的作风不符,微微皱起眉头,恢复正色,补充道:“这些都是历阳师兄告诉我的。”
纯装开朗,装得不像也硬装,不然没人和他说话了,实际一肚子怨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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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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