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喜丧

牧决观蹲在池塘边,百无聊赖地抠着鹅卵石。身旁蹲着个干瘦小男孩,眉眼与顾危有五分相似,怯生生地望着他,不敢动弹,也不敢起身。

他原本正缠着顾危——那位他见过符术最快、施法最无痕的修士。竭力将风光无限的仙师卫殊絜描绘成无人怜爱、亟待拯救的小可怜,试图说服对方助他一臂之力。

顾危虽一路翻着白眼,牧决观却笃定:这位嘴硬心软的修士,绝不会真丢下他不管。

然而他这“救人大业”尚未起步,便戛然而止。顾危口中念叨的“回老家”,竟是因为其兄长病危。

牧决观顿时噤声。

他看着顾危与兄长叙旧,心急如焚;听闻夜半家丁来寻,坐立难安。当顾危烦躁地呵斥他“少加戏”时,他只能讷讷道歉:“是我耽误了你和兄长相处……”

顾危青筋直跳:“是我自己不愿早回!”

“可你说过你们感情很好……”

“再提一个字,之前谈的全作废!”

最终,顾危撂下话:“你在城里等着,我处理完家事便带你去燕京。若能赶上便是缘分,若赶不上……也强求不得。”

安顿好牧决观,顾危转身踏入那座高门府邸——正是前宰相次子、现任燕州知府的宅院。略一追究,顾危是这位知府的二叔。

凌晨时分,哀哭声起,白灯笼高悬。牧决观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车马涌入一条街巷,这才惊觉:顾危也并非寻常人物。

他心神不宁地游荡在燕州城中,所到之处皆在议论那位刚离世的顾宰相。满城文人赞誉其博学为民,言毕又默契垂首,默哀无声。牧决观身处其间,只觉无所适从。

他惴惴不安地备了糕点礼品,揣上些药草法器,以顾危友人之名登门。迎着对方匪夷所思的目光,他将东西一股脑塞过去,难过道:“满城皆为你兄长守灵,我岂能袖手旁观?即便只是你的朋友,也让我尽一份心。”

于是,忙得脚不沾地的顾危,将照看二房所出、生母早逝的幼子之任交给了他。

一个干瘦如柴的男孩被塞进他手中,仰头望来的眼神满是惶恐。顾危听闻燕京来客已至,丢下一句:“说是我的妹妹,可我随师父去灵域时,尚未有她。”便匆匆离去。

牧决观压下追问的冲动,低头柔声问那孩子:“你叫什么?”

“小五。”孩子声音细若蚊吟,浑身发抖。

“没有大名?”

小五摇头,虽想逃离,却被牧决观轻轻拉住手腕,只得如待宰鹌鹑般战战兢兢。

牧决观神色复杂,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发顶,却换来更惊恐的眼神。他心中叹息:这竟比五年前的卫殊絜更难沟通——卫殊絜只当他空气,这孩子却视他如洪水猛兽。

踌躇片刻,他掏出在燕州街头买的锅贴。面皮擀得极薄,烤得酥脆金黄,油脂香气扑鼻。他掰下三分之一递去,小五早已退开两步,瞪圆的眼睛在牧决观与凭空出现的饼之间来回扫视,咽着口水不敢接。

牧决观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对付这种心存好奇却不愿开口的性子,他经验丰富。

孩子终究不忍美食落地,双手捧着锅贴,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小口。牧决观咔嚓咔嚓吃着饼,饶有兴致地看他从试探到狼吞虎咽。

“以前吃过没?”

小五鼓着腮帮摇头。

“小可怜。”牧决观净了手,又揉揉他的脑袋。

孩子渐渐放下戒备。他原以为这位凭空出现的“仙人”要将他当麻烦处置——自被那位年轻的“二爷爷”从荒院中揪出,他见的皆是咄咄逼人的怒火。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也是仙人吗?”

牧决观挑眉,故作潇洒地一撩头发:“正是。”

小五肃然起敬。既然能变出美味脆饼,想必不会吃他。他那位早逝的娘亲曾编造无数吃小孩的传说,将他禁锢在偏僻小院。母亲离世两年,唯有一位洗衣乳母偶尔关照,这孩子竟这般躲藏求生至今。

几块锅贴下肚,孩子态度软化,却仍言语稀少。牧决观后知后觉:这孩子或许根本不知如何与人交谈。

他只知这看似四五岁身量的孩子实际已七岁,生辰全赖乳母记得。每年那碗难得的寿面,有菜有蛋,近年竟还翻出软烂肉块。乳母总满怀期望地说:七岁便能与少爷们一同读书,届时他便不再是没名没姓的“小五”。

可惜年初祖父——病重的顾宰相迁至燕州,将孙辈一一召见,唯独漏了他。待父亲想起,却已不敢再将他带出。

直至顾危归来,为子侄灌注灵力佑护清明时,横冲直撞闯入荒院,从被褥中揪出藏匿的他,厉声质问面红耳赤的父亲:“这是谁?”

当时仙人捏得他生疼,他害怕极了。

眼前这位却不同,会给他吃食,还会语气温和地同他讲话。他不敢逃回小院,只能茫然回答“识不识字”、“顾危是你爷爷辈”之类的问题。

再看仙人兴致勃勃地以石片侧击水面——一二三四五!石子跃过水面,牧决观得意地朝他挤眉弄眼。

小五茫然之际,长廊忽然传来密集脚步声。牧决观霍然起身,将孩子护至身后。小五紧紧揪住他的衣角。

廊下一位雍容华贵、面容清癯的妇人脸颊泛红,被众人簇拥而来。她望向身旁儒雅中年男子:“这是谁家孩子?怎无下人跟随,独自在水边嬉戏?”

中年男子端详片刻:“应是燕州本地人。”

前头的俏丽丫鬟扬声问:“你们是哪家的?大人何在?”

小五浑身一颤,缩得更紧。牧决观高声应答:“小子乃顾仙师友人,在此等候。”

妇人眉头微蹙,欠身道:“既带着孩子,便离水边远些。不打扰仙师了。”语气疏离冷淡。

那中年男子却笑呵呵走近,拱手一礼:“仙人年少有为。”

牧决观搂着紧抱他腿的小五,疑惑回礼:“不敢当。阁下是——”

“逝者正是家父,此宅主人是舍弟。”儒士温和道,“顾巍是我叔父。”

牧决观一怔:“那方才那位……”

“那是二叔同父同母的妹妹。他们早年有些龃龉,方才又起争执,她心气不顺,并非有意怠慢,望仙师海涵。”

牧决观连忙摆手。却暗自思忖:既强调“同父同母”,莫非顾宰相与顾危并非一母所生?

顾危后脚赶到,见中年人在场,烦躁挠头:“你评评理!她儿子在乾坤阁,我在那儿人生地不熟,信也代传了,消息也打听了,人安然无恙。她儿子不给她写信,难道是我的过错?我能有何法子!”

中年人无奈调解:“小姑也是忧心过度。”

顾危表情扭曲一瞬,终化作长叹,上前轻拍对方肩膀:“罢了,你不必事事调和。节哀。”

那张与顾危毫无相似之处的端正面容浮现哀戚:“父亲享年七十九,算是喜丧了。”

牧决观隐晦地瞧着中年人的脸,心想顾宰相在为国鞠躬尽瘁到人人称赞的程度,还能如此高寿,老爷子身体称得上是很硬朗啊。

顺带着眼前这位,即便顾宰相三十岁才拥有这位长子,他也该五十了,却像是后世将将四十岁的模样,精神也好。

顾危长叹一声,屈膝蹲下,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与那孩子齐平。衣袍下摆拖曳在青石板上,沾染了未干的晨露。他清楚地看见孩子在自己靠近时瑟缩了一下,却无暇安抚——兄长的离世像块巨石压在心头,方才与妹妹的争执更让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抬眼看向正躲在牧决观腿后偷偷张望的孩子,忽然觉得能让孩子放下戒心的牧决观,倒比自己强上许多。

顾危刻意放柔了声音,但连日来的疲惫让他的嗓音依旧带着几分沙哑:"可问过他的名字了?若是饿了,我让人备些点心。"

牧决观得意地挑眉:“早已投喂完毕!”

仍静立一旁的顾应修微微蹙眉。这孩子与顾危相似的眉眼让他心生猜测,但顾危这般生疏的态度又让人困惑。他终是忍不住开口:“叔父,这位小公子是......?”

“老二家的。”顾危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意,“也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蠢事,把孩子藏得这般严实。”

“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见不得人!”牧决观急声打断。

小五却仰起脸,眼睛里满是懵懂的认真,细声细气地复述着听惯的话:“娘说过的,小五就是见不得人的孩子。”

话音落下,池塘边忽然静得只剩风吹过柳条的簌簌声。顾危蹲着的身影明显僵住了。

顾危缓缓抬起手,似乎想碰碰孩子的脸颊,却在半空滞住,他凝视着孩子纯真的眼眸。

小五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他一直是靠着躲藏才生存下来的。娘说、乳母说:他要藏好自己,直到顾老爷愿意承认他。

“胡说。”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掌心终于轻轻落在孩子发顶,“你是顾家的孩子,正大光明。”

小五困惑地眨了眨眼:“可是顾老爷——”

“那是你爹。”顾危打断,他对顾家老二顾应齐的忍耐已经耗尽,他凝视着孩子茫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什么老爷,他是你爹。”

小五立刻噤声,小小的身子不自觉地往牧决观身后缩了缩。父亲这个概念,在他短暂的生命里始终是个令人困惑的存在。

从他躲在院门后偷看的那些时刻来看,父亲本该是一种庇护——就像他看到别的院子里的仆从们,小孩子可以被父亲高高举起,可以在跌倒时扑进父亲的怀抱。“爹”是一个与“娘”相当的词。

可他的经历却全然不同。给他和娘亲提供这处偏僻小院的顾老爷,按理说该是他的父亲。但娘在世时总是不让他这么叫,而顾老爷,即便在娘还活着的时候,也从未对他流露出任何喜爱,娘去世后,他更是像院子里的一颗石子,被所有人视而不见。

小五的小手紧紧攥着牧决观的袍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低下头,声音很小:“他不想做小五的爹。小五......小五也不需要他。”

这句话说完,他整个人都缩在了牧决观的身后。

顾宰相,顾晟,少年状元中年宰相,两朝老臣,是个为国为民的贤相,忙于政务。于是除了大儿子顾应修尚且年幼时,很少陪伴在孩子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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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喜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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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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