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想让我做什么?”
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水气,把那条没饵的直钩吹得轻轻颤动。
“我想——”
谢知遥一滞。
云倦等了片刻,他仍没有接下去。仰着脖子看人有点酸,她直起背,淡声续了句:
“我知道师兄应当是想让我做点什么,可哥哥说我脑子有点笨…我做了好多,也还是不懂师兄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来钓鱼了。”
他想让云倦做什么呢?
当时第一眼看见她时心里涌起的,到底是惊惶还是——
诡异的期待?
枯木削就的浮漂微微一动。
谢知遥开口了,他的声音是那样的轻,不同于他以往说的任何一句话语。
“知道药人吗?”
云倦是上一世知道的,药人不是很大的秘密,但总不会在修仙界台面上提起,毕竟真的有人还在饲养药人。
见她点头,谢知遥并不意外,就算青霄门有关药人的书册被他清过,他也笃定云倦会懂。
谢知遥在她身后坐下,先把她胡乱扎成一团的发髻拆散,再一缕一缕理顺。
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一个放在茶楼里也会被笑作俗套的故事。
谢知遥的父母也是药人,是太渊观培育的第八批,而谢知遥那一批便是纯度最高的的第九批。
药人的生活区域被限制在大能开辟的大秘境之中。
太渊观很聪明,他们不会告诉药人这是秘境,不会告诉药人这世上有修仙者,更不会告诉药人他们其实是药。
秘境核心是一处自给自足的村落,在那里的认知里,祖祖辈辈都生在此处,田地肥沃,河水清澈,从不为吃穿发愁。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里太过于与世隔绝,他们很难举村迁出去。可也无妨,每隔俩月就有信差进出,带来外界消息,也能把所需物资自车马上卸下。
有人起过念头想出去看看,出了门便再没回来,信差会说他们爱上了城镇的繁华,在城里安了身,偶尔还托人回书,捎几样新鲜玩意儿回村。
甚至于连人间的科举也能在秘境里模拟,村外不远的镇子就恰好设着考点,那些被八抬大轿接走的举人,与他们的家眷,同样再没有音讯。
这个局布得天衣无缝,因为秘境并非一人之功,是太渊观自古发现“人可为药”那一刻便开始筹建,一代一代修补扩展,给了药人们一个看似完美的生活。
他们自谓“仁心”,只在需要时取那些想出去的药人去入药,留在村中的便当是机缘不够。
然而若是哪位大能的子嗣在灵根上出了差错,本该是单灵根的两人却生出四灵根的孩子,想修补灵根,那药人在“天灾”欠收去山间道观祈福的时候。
孩童献祭便成了一个“不错的陋习”。
那个秘境就像个美好的幻梦,只是梦醒之后只会迎来死亡。
是谁最先发现世界是假的,谢知遥那时太小记不清了。
后来他去查,从几个参与者的口中拼出了另一件事。
那一年,太渊观的一位化神期大能得了一个没有灵根的孩子。
秘境的崩塌,或许就是从那位仙人淡淡地说出——
“我的孩子必定能修成仙。”
——开始的。
要逆天改命,就要付出许多条命,可太渊观的人并不在意。
药材的命能叫命?
许是多年圈养叫人麻木自信,他们想过就算有人跑出去又如何,就算发现真相又如何?
药人只是药。
傲慢并未先要他们的命,却把秘境先推向崩坏。
大批药人以死为价,鲜血一缕一缕灌入道观那口巨鼎,鼎心正是这片天地运转的枢纽;平日只需些微血气便可维持,可一旦贪多,阵势失衡,秘境便会整片塌陷。
以命铺路,秘境崩塌,那一遭至少十去其八。
死得更多的,还是冲出去之后,人群四散,药人们本以为看见了天光,结果被随后赶来的修士在外场成片收割。
在知道自己身上是什么气味之前,谢知遥先记住了血腥的味道。
他的父母也葬在那场人为的浩劫里。
其后太渊观一面修补秘境,一面把残余的药人再度圈拢。也有人在回想,若是当初一直困在秘境里——不过偶尔失去几个孩童,想出去的人才会被入药,那么他们这样拼命往外冲,终究还是被围回来,连那一点看似辽阔的天地也再看不见了。
那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时,云倦感受到发丝被扯得有点重了,她松开握住鱼竿的一只手,扯了扯谢知遥的衣袖。
“…抱歉,我会轻一点的。”
“那师兄呢?师兄不是被掌门捡到的吗?”
“呵。”
一声不加掩饰的冷笑。
云倦把鱼线轻轻一提又一放,细丝在水面上划出极浅的弧,像在引一条愚钝的小鱼上钩。
后面的事其实很简单。无论是悔意已生的,还是仍自得其所的,药人最终的念头始终只有一个——逃出去。
于是他们开始谋划,开始观察,靠着修者惯性的傲慢,在短短一年里拢出了一套像模像样的脱逃章程,连遮盖药香的草方都被他们一点点试出来了。
一切都很顺利,而顺利本身就是局。
那是化神大能布下的局。那人并不在乎药人去留,想要的是把秘境重新运起来,而第一批被“接走”的人,必须是最听话的,也必须是那些愿意沉入虚妄幸福里的人。
谋划期间撑不住,悄悄倒戈的药人不在少数。
而那些准备逃跑的人里,也恰好有几名“可用来改命”的孩童。
“够了,剩下的都可以杀了,带四个孩子尸体回来。”
这是从谢知遥下山那次去杀死的那位参与者口中得知的。
那一夜顾瑶把他藏起,并不全是好心。恰在那时他灵根初激,被她看了个正着,发现了是极为罕见的极品冰灵根,。
而顾瑶的双灵根里也有一系属冰。
她当夜把人自太渊观外沿带出,等后来局势稳住,顾瑶再携他入青霄门,当上掌门后又把他从暗处推到明面,给了一个新身份与新名字。
这些年,除了最初出于试验与调理取过他几次血肉,并未再作他想。
或因忌惮,或因悔意,她明知他一直在查旧事、在猎杀参与者,也从未真正拦过,只是偶尔像送本《澄心录》那样,像是想化他心里的那一口怨。
那怎么可能。
头发梳好,六七条小辫子掺着彩色丝带垂在云倦两侧,不知谢知遥是何时就将这些丝带随身带在身上的。
他不再多说什么,从背后伸手覆上她握竿的手,像是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却也留了丝缝隙。
云倦觉得师兄应该是想听自己的感想,她得先捋一捋。
首先药人这个事确实不人道,不过世界好像就是这样。弱肉强食被当成底层逻辑,而百年前的禁令也只是为了伪装的遮羞布。
其次谢知遥的怨恨确实也有道理,只是云倦觉得这样累得只会是他。三岁便历劫,未及记事就背上血海深仇,掌门或许也是因此才会想让他放下。
真的要把一生都耗在复仇上吗?
但云倦不喜欢劝人。
她不喜欢,很不喜欢。
于是她只是往后一仰,背脊都贴在他胸膛上,将最后一丝空隙挤没。
“师兄,我信你。”
她没给答案,只是表明立场。
别人是不是真的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她不管,也不懂。
可谢知遥这一生,她上辈子亲眼见过。
她没见过他如何杀人,也没听过半点流言,甚至那一夜,也是结束后才赶到。
可即便没亲眼所见,即便他不说药人的事。
云倦也会信他。
信他是那个大劫来临时,想凭一己之力护下同门的——
好人。
身后胸膛微微颤动,谢知遥在笑。
他顿悟了。
他无意识布下的“计谋”成功了。
他唾弃自己,竟真去向一个孩童索求那早已斩断的亲缘。
他厌恶自己,把往事剖开,只为换来一份怜悯与认同。
而云倦给的,比他想要的还多。
湖面上,那枚一直不动的浮漂猛然一沉,竟真的被拽下去了。
“居然上钩了!”
云倦眼睛一亮,忙要拉竿,可手还被他握着动不了,只得抱怨:
“师兄,快帮我拉啊!”
谢知遥顺势一拽,一条雪白灵鱼跃出水面,死死挂在那根光秃秃的直钩上。
钩子从鱼口穿过,仿佛是它自己一头撞上去。
这条鱼,比云倦前世见过的灵鱼都要晶莹剔透,鳞片闪着细碎的光,只是显得有些愚笨,竟会咬上没有饵的钩子。
谢知遥收起鱼线,望着手中之物,心下也惊讶其灵气之盛,提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
“小月想吃什么样的?师兄做给你。”
云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师兄,其实我……鱼肉过敏。”
谢知遥一愣,随即失笑,解开钩子,把那条雪鱼重新放回湖中。
真不知这鱼怎的如此蠢,竟会在无饵的直钩上咬下去。
还偏偏被云倦钓着了。
哦吼吼,肯定一章和好,小小谢知遥直接拿下!
就剩一章,第一卷就完结啦!
然后会更一个小番外,大家的日记之类的,我喜欢埋一些伏笔,显得自己好像很厉害一样【希望不要翻车[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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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蠢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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