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道珣一看那空碟子就明白了。
安灵蕴是个不知道如何跟人生气的人。这并不是说他没生过气。他的生气也是淡漠的。安灵蕴就连稍微激烈的情绪都很少外露。当他冷下脸，严肃地直视某个人时，就不怒自威。围着安灵蕴打转的都是人精，往往都会很识相地亦或闭嘴，亦或道歉。可是他没办法这样对待亲密之人，尤其是他的爱人。
他试图让自己的生气看起来煞有介事，能让易道珣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易道珣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低着头，一点点挪到安灵蕴身边，突然从背后把人整个圈住，企图撒个娇卖个乖，蒙混过关。
“不行，你不能这样。我在生气。”安灵蕴严肃地重复道，用胳膊肘轻轻抵住易道珣的胸膛，不肯看易道珣。
易道珣心里酸软一片。
如果安灵蕴愿意，他完全可以一把将易道珣推开，但他没有。就像是企图呵退一只闯了祸后黏在主人腿边的小猫，但又狠不下心说重话，最终只能一手托着猫咪，一手轻轻提起它的后颈皮毛，把它小心地放到一旁，眼不见心不烦。
“安老师，我错了。”易道珣低声哄着，委委屈屈地盯着安灵蕴。
安灵蕴只是垂下眼，不语。又密又长的睫毛轻颤，勾得易道珣心痒。易道珣鬼迷心窍，情不自禁吻了他的眼睛。
安灵蕴不轻不重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我是真的很生气。”安灵蕴叹道。
“是是是。那你现在有消气一些吗？要不你冲我这儿再来一次？”易道珣把额头伸到安灵蕴面前。
安灵蕴哭笑不得，但还是极力绷住嘴角。
“安老师，安灵蕴，灵蕴，阿蕴。”易道珣一叠声唤着。尾音一声比一声拖得长，活像在叫魂。
感觉怀里人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易道珣才放心地绽出一个得逞的笑。
“易道珣。”安灵蕴突然开口，颇有些无奈，“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生气，可你得明白，这次真不一样，这件事真的很严重。”
“西点可以随性，但不能随意。它是一个有秩序的世界，我们可以在这个世界范围内任意创造，但有些东西，就是超越一切的自然法则，是容不得半点更改的。”安灵蕴直视着易道珣的眼睛，“我没了味觉，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就完全崩坏了，我得重建它。但是我一个人无法完成，所以，我想要把我的世界，交给你。”
安灵蕴从来不会轻易向人展露脆弱。这一点易道珣深有体会。但现在，他能坦然地说出想要依赖易道珣这种话，是什么意味自然不必多说。
安灵蕴把他的西点世界交给易道珣，就是在交付他的未来，也是在完完全全交付他的内心。
“所以，不管是什么理由，你都不能在这件事上对我有任何隐瞒。我要听到你最中肯的评价。不然……”安灵蕴想放一些狠话，憋了半天，只道，“不然，我真的会很伤心的。”
他怎么能连生气也这么可爱。易道珣几乎有些痴了。
易道珣牵住安灵蕴的手，落下虔诚一吻，郑重地放在自己心口。
“都交给我。你可以信任我。”易道珣声线放得很柔和，但每个字都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受安灵蕴的影响，易道珣也养成了在晚饭后搭配甜点的习惯。这些甜点，要么是可露丽，要么是烤布蕾，要么是泡芙，都是安灵蕴亲自烤制的。
但是今天，易道珣却没有等到来自安灵蕴的投喂。
“取消了。”安灵蕴面无表情道，“我的生气必须得郑重一些，不然没有作用。”
“那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呢？”易道珣可怜巴巴道。
“看你表现。”安灵蕴微笑道。
让易道珣郁闷的还不止于此。临睡前，易道珣挤进安灵蕴房间，黏糊糊地往他被子里钻时，被安灵蕴毫不留情地踹了下去。
易道珣抱着枕头，哭丧着脸回了自己的房间，发誓要重新讨回自家安老师的欢心。
可一连几天，易道珣都没有等到表现的机会。因为安灵蕴没有钻牛角尖死磕这个问题，而是暂时搁置了对这个配方的研究，准备换换思路，重新再来。
安灵蕴跟易道珣的相处也与之前无异。但每当安灵蕴若无其事地冲他微笑时，易道珣总觉得，安灵蕴依旧还没消气。
这可愁坏了易道珣。
路卡斯又来点花酥转悠。一看到易道珣的样子，又贼兮兮地笑起来：“你和安吵架了啊？”
易道珣痛心疾首地点头，特意避开安灵蕴，把他领到里间。“好兄弟，给我支个招吧。”
“就一个字，哄。”路卡斯耸肩。
“哄过了。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不起效。”易道珣无奈。
路卡斯眼珠一转：“那我教你一句话，道歉专用的。在法国，恋人生气时我们就经常拿这句话哄，保准管用，百试百灵。”
“好好好。”易道珣眼前一亮。
路卡斯写了一串陌生字符。这串字符很短，想来意思也不会特别复杂。也许就类似于“对不起”？易道珣猜测。
路卡斯读一遍，易道珣跟着重复一遍，尽力模仿他的发音。如此反复几次，路卡斯满意地点点头。
“这句话具体什么意思啊。”易道珣随口问道。
“不好翻译。反正就是我们道歉时用的。安也知道。”路卡斯只道，伴随着神秘一笑。
易道珣收好纸条，心里却泛起嘀咕：这家伙不会坑自己吧。
机会终于来了。当安灵蕴再次调整配方，把新做好的提拉米苏放在易道珣面前时，易道珣谨慎地舀了一口，接着又小心地舀了第二口。
La Trouvaille处理可可类甜点的传统风格向来是三分苦七分甜，而安灵蕴更偏爱四分苦六分甜的基调，使苦味更加浓郁醇厚而不喧宾夺主。因为要复刻这款新品提拉米苏，以此来锻炼不依赖味觉的情况下对各种配比的敏感度，安灵蕴便减少了个人风格的发挥。
但这款可可提拉米苏口感真的很特别。中和苦味的不是单纯的甜，而是另一种酸甜。也不知道是哪个甜点师的主意。就因为这一点酸甜味，安灵蕴琢磨了无数可能的配方，但最后都被废掉了。
这一次，是安灵蕴所有试验中口感最靠近那款新品提拉米苏的。
味道几乎是一模一样。
但安灵蕴的标准里，没有“几乎”这两个字。“几乎”就意味着重来。
因此，易道珣内心只动摇了一瞬，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酸味的程度不一样。”易道珣试图组织语言描述那种感觉，“那一款感觉酸得更加厚重，与苦味是势均力敌的。但你这盘提拉米苏的酸甜味没压过苦味。”
安灵蕴听完，微微蹙眉，手指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桌面。这是他陷入沉思时的习惯性动作
他就是怕酸味太过轻飘飘，除了取柠檬汁提取酸味，还加了百香果汁。
易道珣这几个月来跟着安灵蕴也学了不少西点知识，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你觉得，这酸，只是来源于果酸吗？”易道珣突发奇想，“醋酸呢？”
安灵蕴愣住了。这确实是另一种他未曾设想的新思路。食醋的酸味厚重，确实好像更符合。只是他用果汁习惯了，一时没想起还有食醋这个提味的好食材。
他狠狠抱住易道珣，然后马上钻回厨房，开始了新一轮的试验。
安灵蕴再端着新的一盘提拉米苏出来时，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抿着唇，惴惴不安地把盘子递给易道珣，一脸紧张和期待。
易道珣照例先尝了La Trouvaille店里的那款，然后又娴熟地切下一小块安灵蕴做的，等提拉米苏慢慢融化在舌尖。
他良久没说话，但胸膛上下起伏的幅度变大了不少。
易道珣猛地抱住安灵蕴，激动得只能发出气声。
“成了。就是这个味道。”
安灵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表情还是呆呆的。“味道真的是一样的？”
易道珣直接跟他交换了一个巧克力味道的吻，之后才温柔地握住安灵蕴的手，道：“你的提拉米苏，比原款更像原款。”
纠缠着，纠缠着，两人就纠缠到床上去了。
“安老师，吃了这么多提拉米苏，我都快有阴影了。”易道珣半真半假地抱怨，又舔了舔唇角，露出那一颗虎牙，“你让我吃点儿其他‘好吃的’吧。”
安灵蕴轻轻抚着易道珣的头发，被咬的嫣红的唇微张，像是一封邀请函。
“安老师，我表现得好吗？”易道珣低声问，又在安灵蕴耳畔说出那句他练习了无数遍的法语。
谁知安灵蕴脸色突然爆红。“谁教你的？” 安灵蕴用胳膊盖住脸，仍然遮不住红意，“是不是路卡斯？以后少跟他学这些东西。”
易道珣慢慢磨着安灵蕴的耳垂：“那你能原谅我了吗？”
安灵蕴慢慢放下胳膊，忽然唤他：“珣哥。”
易道珣心脏漏了半拍。
“废话别这么多。”安灵蕴眼角泛红，瞪他。
两人折腾到半夜。易道珣抱着安灵蕴沉沉睡去前，还在想，路卡斯真够兄弟，这句话可真好使。
易道珣不知道的是，那句法语，并不是什么“对不起”。
而是“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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