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元旦的第二天。
安灵蕴在尚且凛冽的晨风中下了飞机。京城的天空是难得的晴好。晨光破开云层透下来，明亮的光路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
一如他几个月前刚来到京城的那个清晨。
只是时过境迁，现在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安灵蕴并没有告诉易道珣他航班的时刻表，无论易道珣怎么软磨硬泡，他都守口如瓶。
易道珣已经奔向他太多次。这一次，换他来奔向易道珣。
今天点花酥恢复正常营业。安灵蕴一手抱着一个纸盒子，一手拖着行李，火急火燎地往城东赶。
直到远远能看见点花酥的牌匾，脚步这才慢下来。
安灵蕴刻意绕到点花酥斜对面的一家店。从这个视角，安灵蕴可以看见点花酥里的情况，但店里的人却不容易发现他。
店里现在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客人。易道珣低着头收银，看不清他的表情，周身只散发着一股恹恹的气质。
安灵蕴就这么隔着步行街，细细地用目光描摹着易道珣的轮廓。
好不容易等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了，安灵蕴把帽檐一压，把围巾往上一提，遮住小半张脸，然后把行李放在门口，把纸盒子背在身后，信步径直走到收银台前。
“老板，买点心。”安灵蕴刻意压低嗓音。
易道珣本来在低头看手稿，突然被一片阴影挡住了光，又从这声音中咋摸出一丝熟悉的味道，猛地一抬头，就撞进安灵蕴笑意盈盈的眼眸中。
安灵蕴摘了帽子和口罩，也不语，就这么歪着头看着易道珣笑。
易道珣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直勾勾地盯着安灵蕴，嗓音有些嘶哑：“那您想买点儿什么？”
“不是说了吗，买点‘心’。 ”安灵蕴伸手戳了戳易道珣的心口，一字一顿，笑意不减。
“这可不便宜。”易道珣目光幽深。
“您开个价吧。”安灵蕴语气很狂妄。
易道珣哪儿经得起这样激，也不跟安灵蕴继续兜圈子，直接吻住了安灵蕴。
搂在腰上的手不断收紧，吻也在不断加深。安灵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感觉有一个世纪没见过你了。”易道珣把头伏在安灵蕴肩上。
昨天，京城飘了场小雪。易道珣当时在院子里的躺椅里窝着，想安灵蕴。一粒雪籽落在他脸上，然后是两粒，三粒……但他没挪位置，任由雪粒星星点点盖满头，染得一头华发。而后他终于起身进屋，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的样子，恍然间真有垂垂老矣之感，被时间流逝与隔阂赋予的特有苍凉顿生心头。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易道珣感觉自己的心也在下雪。院子里的雪容易消融，心里的雪却越积越厚。
而安灵蕴一来，雪就全化了。
易道珣这才又感受到心脏再次跳出年轻的脉动。
“我回来了。”安灵蕴轻轻拍着易道珣的后背。
“嗯，欢迎回来。”易道珣低低道。
“我家有一圃玫瑰园，盛开时特别漂亮，我很想带一束给你。”安灵蕴说，“可惜现在花早就开败了，我只好自己做了。”
他说着，把背在身后的纸盒子拿出来，打开盖子。
那是一支娇艳欲滴的玫瑰。
只是散发着巧克力的芳香。
从色泽，到花瓣边缘的褶皱，甚至枝干上的小刺，无一不栩栩如生。
明艳的红色，就是一腔滚烫的爱意，在易道珣眼前烧成熊熊的火。
易道珣久久失语，最终郑重地执起安灵蕴的右手，落下轻轻一吻，然后郑重地放在胸口。
安灵蕴含笑想说什么，易道珣直接堵住了他的唇，又是一个更加深的吻。
回来歇息了没几天，安灵蕴就又开始废寝忘食地琢磨安宗巧给他的手稿，各种练习丝毫不松懈，在厨房里一待就到是深夜。
安灵蕴是听懂了那天父亲的试探的。他也不难猜出父亲的担忧。他已经坚定了继续在西点中做这条路上走下去的念头。因此，他必须做出一些成绩，让父亲足够相信他并没把这当做儿戏，并且，他要向父亲证明，他在西点中做领域上的成就并不会逊色于他待在La Trouvaille。
只是，La Trouvaille由谁来接手却也是个难题。安灵蕴目前并没有很好地解决办法，在没与父亲沟通清楚前，也无法就此彻底撒手不管。
还有一个疑惑也在安灵蕴心中盘桓不去：父亲当年为什么会对西点中做那么感兴趣？又是什么让父亲不得不放弃西点中做？
他也曾设想过跟易道珣一起合作，共同创立一个糕点品牌，但易道珣还有点花酥的责任在身，并且他的手腕也没完全恢复，想谈也不知从何谈起。
安灵蕴尝不出味道，易道珣就成了他试验新品时最大的依靠。当安灵蕴要反复练习，复刻经典配方时，易道珣的评价也就成了衡量的一尺标杆。路卡斯最近来点花酥也来得频繁，时不时也能提供一些有用的评价参考。
“你尝一下这个。”安灵蕴端出一盘提拉米苏，递给易道珣，“记住这个味道。”
易道珣舀了一勺，点点头。
而后安灵蕴又端出另一盘，也同样是提拉米苏。“你再尝尝这个。这个跟刚才那一盘，味道上有什么区别吗？”
易道珣这几天一直像这样，试吃各种甜点，然后给出点评。设置对照组的甜品中，无一例外，一盘是La Trouvaille里上新的作品，另一盘是安灵蕴对此进行的复刻。
他虽然甘之如饴，但是也心疼安灵蕴。他觉得安灵蕴又开始把自己逼得太狠，走进了另一种几近执拗的地步。
这一盘应该是安灵蕴做的。跟刚才那一盘比，虽不难吃，但尝得出配方完全不同。湿润度和甜度的层次性上都近乎迥异。
新品的配方没有给到安灵蕴。这都是安灵蕴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去尽力复刻，为的就是锻炼自己在不依赖味觉的情况下，对各种配比的敏感度。易道珣觉得，安灵蕴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厉害了，真的没有必要再去争取一模一样。
而且，这样做出来的甜品也很好吃啊。
这样想着，易道珣还是面色如常道：“我觉得没什么区别，几乎尝不出来差异，都是一样的好吃。”
安灵蕴不疑有他，放下心来。
自己这些天进步这么大吗。开心不假，但安灵蕴也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易道珣忽的叹了口气，轻轻捧着安灵蕴的脸，诚恳道：“真的很好吃。安老师，你要相信你自己。”
没过几天，路卡斯又跑过来找安灵蕴。他最近刚结束一个大项目，这一阵子得了清闲，没事儿就来点花酥转悠。
路卡斯跟安灵蕴向来都是用法语交流，易道珣听不懂，也不接茬，只静静听着这些陌生的音节流淌出来，心里没由来的怅然若失。
早知道，之前就好好学法语了。易道珣后悔不迭。
路卡斯直愣愣地杵在店里，太过吸引眼球，也影响做生意。安灵蕴索性把他领到里间，拿出一碟提拉米苏招待他。
上次易道珣说复刻得没问题，他做这款提拉米苏时就一直沿用了自己琢磨出的那个配方。
“这是你家店刚上新的那款提拉米苏吧？”路卡斯眼前一亮，一边切下一小块提拉米苏一边道，“前几天我刚买了尝过。我特别喜欢……”
蛋糕刚入口，话就被硬生生止住。
路卡斯的表情有些奇怪：“啊，我可能弄错了。安，你是新研制了其它配方吗？”
“怎么了？”安灵蕴蹙起眉，“这就是上新的那一款，我没拿到配方，在尝试复刻。”
安灵蕴向易道珣坦白自己失去味觉后没多久，也想开了，就索性向友人也坦白了这个事实。
路卡斯看上去大大咧咧，但得知这件事后，每次都尽量避免谈到这类话题，怕安灵蕴伤心。
“哦，挺好……”路卡斯支支吾吾着。
安灵蕴挑起一边眉，语气不轻不重：“说实话。”
路卡斯最怕他这副表情：“就，感觉是两款完全不同的甜点。”他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湿润度、还有甜度，都，都不太一样……”
“行，谢了。看来我还得再改进一下。”安灵蕴平静道。
路卡斯临走前，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安灵蕴好几眼。安灵蕴朝他一耸肩，示意自己真没事。
易道珣进到里间找安灵蕴时，发现安灵蕴正对着一个沾着蛋糕残渣的空碟子发呆。
安灵蕴抬眼望向易道珣，只说了两个字。
“出去。”
他眼里巨大的失望几乎要把易道珣压倒。
易道珣迟疑地又往前迈了一步。
“出去。”安灵蕴重复道，索性背过身。
这是安灵蕴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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