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家心里早有预料,谁都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明明天气已经在逐渐回暖,可江奶奶的咳嗽声却一日比一日重。医生说,只要熬过倒春寒,就有希望了。
可要是没熬过呢?大家都不敢多问,也不敢多想。
江奶奶不止一次问过自己的状况,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回答,医生说情况很乐观,马上就能出院了。
骗过了江奶奶,也骗过了自己。
“会好的。”每个人都尽量使这句话听起来有底气。好像是初级魔法师在蹩脚地练习高级魔咒,只要说得足够多,念得足够熟,就能够显灵。
可他们毕竟只是凡人,不是魔法师。
“会好的。”他们说给江奶奶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江奶奶听了也只是点头附和,继续看着床边围着的一圈人笑:“好好好,会好的,会好的。”
林小芸在医院陪床时,就睡在江奶奶旁边的空床上。午夜梦回时分,她不止一次听见旁边传来辗转反侧的翻身声音,以及落下的几声轻轻叹息。
所以林小芸每天撒娇卖乖、软磨硬泡,只为让奶奶发自内心的笑一笑。哪怕只有那么几秒也好。
她使劲浑身解数,哄着老太太再多喝一口山药粥。
纵使山药已经捣得几近成泥,里脊也挑最好最嫩的地方剁成肉酱,连粥一起煮得浓稠软烂,可江奶奶依旧要费不少气力才能吞咽下去。到最后,连流食都已经咽不下去了。
一咽就疼,一吃就吐,反复恶性循环,恹恹得彻底没了食欲,甚至有几天只能靠打葡萄糖点滴。
与之而来的,是虚弱。手指浮肿又僵硬,严重时连动一动都没力气。
林奶奶嘀咕着:“这下连曲奇也做不了了……”
“好啦,奶奶,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曲奇呢。”林小芸嘟嘴,“等休息好了,你做多少我吃多少。”
但那天下午,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太过美好的缘故,江奶奶难得有了精神。金橙色的光在林奶奶的脸上晕开,把她苍白的脸色衬得红润许多。
她撑起半个身子,想离窗户更接近一点。
林爷爷和林小芸连忙去扶她。这天下午只有他们俩得空来照顾江奶奶。
“开会儿窗户。好闷。”江奶奶看着窗外已抽出新芽的柳枝在微风中轻摇,半晌才道。
“奶奶,你不能见风。”林小芸叫起来。
江奶奶闷闷不乐地瘪起嘴。
林爷爷忽的叹了口气,给江奶奶围上围巾,又把毛线帽给她仔细戴好,浑身遮得严严实实,然后把离江奶奶最远的那扇窗户开了条小缝。
缝虽小,还是聊胜于无。
可以很清晰地闻到到新鲜空气的味道。
江奶奶的脸上泛起微笑。她就那么靠在床头,痴痴地盯着窗外,直到太阳的余热开始褪去。
“小芸,我想吃慕斯蛋糕。你帮我买一小块回来吧。”江奶奶忽然道。这是几天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要求吃些什么。甚至指名道姓要哪条街哪家店的。
但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吃蛋糕了。
林小芸迟疑着,没动。
林爷爷很认真地注视着江奶奶。那一瞬间,他的背影好像苍老了许多。他朝孙女摆摆手:“去吧,注意安全。”
林小芸心里顿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她有些想哭。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临走前,又用力地看了江奶奶几眼。她怕现在再不多看几眼,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紧赶慢赶买回蛋糕,却发现病房大门敞开,里面空无一人。
林小芸软着脚步,冲到护士台。
“她在ICU抢救。”那护士给满面泪痕的林小芸递上一张纸。
ICU门外,林小芸找到了爷爷。
他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僵得像尊雕塑。
闻讯赶来的家属越来越多。走廊上全是压抑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脸倦容,朝他们摇了摇头。
林小芸手中装蛋糕的纸盒“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混合感染引起的急性呼吸衰竭。
没抢救过来。
大人们商量后事直到很晚。林小芸捧着蛋糕,窝在角落里,不吭声,静静地听着大人们讨论。
奶奶真得很喜欢吃慕斯蛋糕。林小芸出神地想。小时候她不懂事,吃了自己那部分蛋糕还不满足,还要抢奶奶的最后一口蛋糕。
江奶奶总是佯装生气地捏捏她的脸,然后笑眯眯地看她吃得满嘴奶油。
这个蛋糕保质期短,要当天吃完。林小芸打开纸盒,豆大的泪珠砸到奶油上。
她大勺舀着蛋糕。
奶奶,我抢了你的蛋糕。你能再像之前那样,过来捏捏我的脸,然后笑我“小馋猫”,再把我嘴角的奶油轻轻擦去吗?
她大口吃着蛋糕。
好苦。
灵堂设了三天三夜。易道珣一接到消息就立刻告诉了安灵蕴。易家父子跟安灵蕴一同赶来,三人均一身素黑,跟江奶奶道别。
黑白照片上,江奶奶笑得依旧慈祥。那笑,让人想起氤氲着甜香热气的面包房。
安灵蕴是和易道珣一起完成的吊唁流程。尽管他再来之前已经一遍又一遍问过易道珣该有的礼节,此时还是慎之又慎,生怕唐突了逝者。
“你不舒服?”易道珣看安灵蕴脸色苍白,悄悄捏了捏他的手,问道,“是不是吓着了?”
安灵蕴摇头:“只是心里不太好受。”
他觉得江奶奶应该永远在温暖的曲奇香气里,热热闹闹被大家伙簇拥着。那口棺材,太冰冷也太无情了。
江奶奶的几个老姐妹也吊唁完,聚在一起抹眼泪。
其中一个把一个纸袋子放在江奶奶灵位前:“小江,知道你喜欢吃曲奇,更喜欢做曲奇。给你做了点儿带来,当然是比不上你的手艺,你别嫌弃。”
“小江做的曲奇真是我们这儿的一绝。那个味儿,怕是以后吃不到了。”另一个唏嘘道。
有一个人道:“我找她要了多少次方子,不给!她怎么就是不给呢?这下连个念想都不给我们剩啦。”
“你不懂了吧。这是小江的一点儿小心思。”最开始放纸袋子的人说,“小江那是想让我们多陪陪她呢。不给我们方子,想吃就只能到她家去。这样一来,她家就热闹了。人老了最怕的就是寂寞。不然你以为我是真馋那点儿曲奇啊?我牙口不好,都咬不动了。我还不是想跟她做个伴儿。”
其他几位老奶奶一听,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作孽哟……”
“我不该说她小气的……
安灵蕴和易道珣无意中听到这话,心里也是一酸。
原来江奶奶一直不肯给方子,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想吃就过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吧。”这句话突然浮现在安灵蕴脑海。
那是他第一次去江奶奶家,去帮她看蛋糕出现的问题时,江奶奶对一个过来讨要方子的人说的话。
当时那讨方子不成的人不理解,林小芸不理解,安灵蕴也不理解。
为什么一个配方,要严防死守。毕竟,这可能是留给别人的唯一念想。
现在想来,原来还有这层意思。
安灵蕴从来没想到,一份简简单单的甜点,也能承载这么多情感,一口咬下去,制作者的情绪就在嘴里迸开,丝丝地渗入食客的心里。
他一向是理性主义者,尤其主张在甜点制作时,要免去不必要的情绪,这样才能用足够的完美征服顾客。
但现在,安灵蕴有些动摇。
他想起江奶奶在做点心时灿烂的笑。
纵使她要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下午,在曲奇出炉,香味儿把人勾过来是,她才能在一声声称赞中收获短暂的快乐,但她在做曲奇时,依然挂着微笑,哼着小曲,不管身边有没有人陪伴。
那是期待的喜悦。她在为一份出自自己之手的美味曲奇即将出炉而单纯地高兴。她为未来能吃到美味曲奇的大家而高兴。
他又想起大家等到曲奇出炉时的欢呼雀跃,一起品尝曲奇时发自内心的笑。
那是被爱的喜悦。他们为有人还愿意为他们费心而感动,因此也愿意将这份感动回馈给爱着他们的人。大家也在为江奶奶的高兴而高兴。
制作者和品尝者的喜悦和心意都是相互的。甜点成了媒介,任由情绪传递和流淌。
在这道点心里,情绪反而成了最重要的东西。
这可真是奇怪。
可惜配方已经随着江奶奶永远长眠入地下,曾经传递着人们相互间感情的曲奇,再没有人能做出来了。
安灵蕴想了很多。他觉得自己有些撕裂,有迷茫,无端感觉有些发冷,下意识握紧了易道珣的手。
易道珣不明就里,也反握住安灵蕴的手。
很暖和。
这是人体的温度。
也是爱的温度。
江奶奶落葬当日,易道珣和安灵蕴也过去了。
这几日,林爷爷和林小芸都消瘦得厉害。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倒。林小芸见了他们,也只是勉强一笑,朝他们微微一点头。
下葬位置选在郊外一个风水很好的地方。
墓碑选的是上好的花岗岩,麻灰麻灰的,上头用小楷端端正正刻着字。
安灵蕴扫了一眼,登时愣住了。
那碑文上刻着的,不是江奶奶的生平,不是墓志铭,而是——食谱。
安灵蕴难以置信地望向易道珣,也在他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表情。
“面粉300g,黄油50g,糖5g……”
最下面的落款人,是江奶奶的名字。
这似乎,是曲奇的配方。
不少亲戚和二老的好友也发现了,本来肃穆的氛围顿时有些骚动。
林爷爷拍了拍林小芸的肩膀,把她推到人群前面。
“大家应该都看到了。墓碑上刻着的,是我奶奶最拿手的曲奇的配方。”林小芸刚开口,就有些哽咽,“这是我奶奶的遗愿。她希望把配方刻在墓碑上。”
“我奶奶说,之前她一直不肯给大家配方,是因为她有些私心,想着只有她能把曲奇做得这么好吃的话,大家想吃就会过来找她,就有人能陪她说说话了。她跟大家说声对不起。希望大家别怪她。”林小芸努力抑制哭腔。
“现在我半截入土,这配方藏着掖着也没用了。小芸,我的墓碑上不刻生平,就刻食谱。就当是给大家也留了个念想。”江奶奶住院后,这样跟林小芸嘱咐道,说着说着还有些得意,“多好玩。这样,就能让更多人看到我的配方,说不定还会有人试着去做!”
老太太不是临时起意。她考虑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
“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我是不是很‘酷’?”江奶奶咧开嘴朝林小芸笑。
林小芸用力闭了闭眼睛,试图把眼泪逼回去:“很感谢大家对奶奶的照顾和陪伴。但是现在,我们该说再见了。”
仪式结束后,人们开始散去。安灵蕴却慢慢走到墓碑前,一字一句默念着上面的文字。
一遍下来,他又重头看了第二遍,像是要把每个字都深深刻在心底。
安灵蕴的心里没由来生出一股冲动。
他要复刻江奶奶的曲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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