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嘉和江云载在生物园坐了半个多小时,石佛好才领完成绩单,绕过来找他们。
林清嘉不敢贸然询问,石佛好倒是大方展示自己的分数:“应该去县中了,爸妈和我也会搬家到县里。”
他瘦脱了相,颧骨凸出,说话时唇角都在抖。
“我弟没参加中考。青溪龙舟赛那天船翻了,没救回来……”他没再说下去,痛苦地捂住了脸。
林清嘉眼底涌起湿意。他很难接受刚才他还在为同学间短暂的别离伤感,一小时后就被告知他永远失去了来璟市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
他抱了一下石佛好。石佛好靠着花圃的矮栅栏,双手垂下,没有泪,脸上是麻木的平静。
林清嘉对着那张和石佛添极其相像的面孔,过去的记忆难以控制地涌进脑海,大胆仗义的石佛添,好动好胜的石佛添,总是充满热情、勇于尝试不计较后果,关心朋友又懂得适时留出空间的石佛添……那样鲜活的人,说不在就不在了。
林清嘉总觉得石佛添只是出了趟远门,或者到其他地方继续上学而已。可他深知石佛好的痛苦,虽然是哥哥,石佛好一向依赖弟弟比较多。中考结束只不过意味着人生刚刚开始,往后的时光他们却再也无法一起度过了。
狂风骤起,吹乱了地面的砂石。石佛好的父母亲在远处紧张地喊着儿子的名字。
石佛好说:“就要打台风了,我先回去,你们也别待太久。到了新家,我再给你打电话。”
林清嘉目送石佛好的背影远去,心里堵得喘不过气。江云载把林清嘉的手抓得很紧,热度和他的声音一样稳定可感:“不管去哪,我们都要一直在一起。”
那年暑假台风一个接一个,来得极频繁。天气不好时,阿嫲为了安全,要求林清嘉待在家里。她总是说:“九月份开始你就要去学校住宿了,路途太远,阿嫲没法去给你送饭,趁放假在家好好休息,补补身体。”
林清嘉觉得阿嫲还把他当成刚来时那个小孩看待,告诉她好多次,高中学校有食堂,周末放假就回来,也抚平不了老人的忧心,那时他还没有读懂她眼里闪烁的不舍。
他很听话,没有在台风天出门,静静呆在属于他的房间里,隔着玻璃听窗外倾盆的雨和莽撞的风,感受凉凉的水汽逐渐侵入一方空间。
枕着雨声,林清嘉回想他过去两年在这里遇到的人。
中考前,他以为在泉流中学的时光等于普通地和朋友一同成长,再普通地和他们分别,然而各奔东西这个词发生在现实中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过。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轻松应对分离的人,从曼谷飞来,他用了很多时间修复自己的心碎,好不容易适应乡镇生活,初中毕业那天,命运教会了他什么是无常。
偶尔他又羞耻地感到幸福,因为自己的人生轨迹最顺利,还找到了喜欢的人。天大地大,有阿嫲的地方就有家,未来还将和男朋友在同一个学校相处三年。江云载的许诺是未知的高中生活的缓冲带,林清嘉知道自己可以尽情放下不安、焦虑和恐惧,有人一直陪伴左右,并与他一同向前走。
形势也是奇妙,市一中当年破天荒出了一个扩招政策,收取一笔择校费,分门槛录取部分没到录取线的学生。江云载恰好够上扩招分数线,和林写意商量再三,决定交这笔费用,和林清嘉到市里去念书。
在理发室后花园,两人并排坐着,林清嘉说:“那岂不是花了阿姨好多钱?”
“是啊,早知道再拼命一点了。到大学毕业前都得给我妈做牛做马。”江云载逗他。
林清嘉就笑:“你确实欠了阿姨好多,用一辈子的孝顺来还吧。”
江云载没说什么,其实松了一口气。他认为林清嘉放弃市一中非常可惜,母亲也是同样的看法,她说普通家庭,尤其是农村家庭的孩子,往更好的学校升学几乎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不管怎么说,他们对这个结果都很满意。
八月最后一天,阿嫲非要给林清嘉收拾去学校的行李。林清嘉看她把各种营养补剂、方便食品往行李箱里塞,甚至还有水果。
老人转身去桌上拿装在打包盒里的熟食时,林清嘉看不下去了,直接拦住她:“太多啦阿嫲,我就去一周,这些东西不用全带。吃的学校买得到,听说小卖部还可以刷饭卡。我一到那边马上充卡,不会饿了你乖孙的肚子,好吗?”
“好,那你拿着这个。”阿嫲把一叠纸币塞到他手里,嘴里仍念念叨叨:“阿弟出门要知道照顾自己,知食知睡,身体尚(注1)重要……有空就往家打电话,阿嫲少出门,你什么时候打来都能接。”
林清嘉鼻子一酸,发觉阿嫲比两年前瘦了也老了,袖口空荡荡一圈,皮肤的光泽正在慢慢消失。
他抱住老人,现在的他已经比她高出一大截,是个值得她夸耀“架势好”的少年郎了,但林清嘉忘不了阿嫲曾经那样温柔地抱住耍脾气的自己,擦干他抵触的眼泪。
风起了,那个夏天和这个夏天似乎没什么不同,林清嘉背负着装得不多的新行囊,却如有巨石压在胸口,不忍回头看小院里飘动的那抹白发。
从碎月村到璟市一中,需要骑车到泉流镇中心寄存自行车,再走到国道旁的公交站搭9路车,坐上一小时才能抵达终点。连番折腾,到学校拖着行李找老师报到时,林清嘉和江云载身上汗流如注,累得够呛。
负责入学登记的是个圆脸女老师,人很和气。她对了林清嘉和江云载的录取通知书编号,笑眯眯地说:“你们真有缘,分在同一个班级呢。”
林清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江云载接话:“我们宿舍也可以选同一间吗?”
那老师点点头:“可以,不过现在四人间住满,只有六人间了,你们要过去2栋找生活老师核对一下。”
两人办好手续,拉着行李箱朝2栋走去。
虽然暑热蒸腾,林清嘉却久违地感到愉快。这所学校比他以前待过的学校都大,也不像泉流中学那么破旧,教学楼外贴的马赛克瓷砖雪白发亮,操场铺了塑胶跑道,中间绿草如茵,许多学生正在踢足球。几幢主楼之间以空中走廊相连,两两三三的师兄师姐在走廊看书,阳光照着他们的夏季校服,纯白上衣与蓝裤子,像天空和白云的倒影。
“这里环境真好。”林清嘉不禁赞叹,“大家看起来也都很友善。”
江云载知道他是想起了刚转学的境遇,静了一会儿,说:“要是那时我早点找你说话就好了。”
林清嘉顺着想了想那个画面,绷不住笑出声:“算了,我们还是只能在那个时间点不打不相识,虽然是你单方面试图殴打我,哈哈。”
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很快到了2栋,登记了住宿并在生活老师那里领取钥匙。2栋是新建的宿舍楼,他们被分到八楼顶楼,房间大而空旷,摆了三张上下铺,里面有几个室友在铺床。
“你们来得太晚了,剩下两个上铺和一个下铺了,随便挑吧。”一个白净的男生主动向他们搭话,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笑容。
江云载点点头,林清嘉也报以微笑,室友之间互相作了自我介绍。搭话的男生叫戈篱明,另外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叫柯敬,还有一个已经收拾整齐坐在下铺的微胖男孩孔白桐。
这间宿舍没有住满,只剩两个相连的上铺,另一个下铺在角落靠走廊的位置。林清嘉和江云载站在门口小声商量,最后选定了两个上铺。
“你们之前认识?感觉挺熟啊。”孔白桐突然问了一句。
“嗯,我们是初中同学。”林清嘉看了江云载一眼,回答道。
“哇,真有缘。”听说他们是泉流中学的,柯敬感叹,“我初中那间学校的水平和你们学校差不多,全年级只有我一个人考上市中了。真羡慕你们,刚来就和以前的朋友结伴,还有个照应。”
“严谨点说,我不算是考上的,我是扩招生。”江云载解释。
林清嘉以为江云载会不想提这茬事,一般学生爱面子,上了市一中就是脸面,具体怎么来的大都略去不提。学校第一年扩招,交了择校费的学生说不准被人认为低一等。心想这坦诚真是要命,除了能不能和自己同校,这家伙别的一点也不在乎。
幸好其他人反应如常,大家坐着聊了一阵,江云载取了抹布准备擦床。他转了个身,自然地对林清嘉说:“先去洗澡吧,水卡在我书包最外面一层。”
林清嘉洗完澡出来,江云载已经擦完了两个上铺。穿堂风很大,把床板吹干了,他又把两个人的铺盖搬上去整理,抚平了边角。
林清嘉发现自己什么也不用做,有点不好意思,就问:“还有什么要帮忙吗?”
“没有。”江云载麻利地下了梯子,轻轻嗅了林清嘉发间清爽的洗发水味,“饿不饿?等我冲个澡,我们就去吃饭。”
“好!”
江云载进了浴室,林清嘉坐在下铺柯敬的位置,柯敬和戈篱明出去了,只有孔白桐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林清嘉被看得有些不舒服,礼貌笑笑,企图借整理书包混过尴尬的独处时间,抬头看到自己的书包所有拉链拉得严严实实,挂在上铺的床柱上,江云载连这活儿都包了。他不得不迎着孔白桐的目光,努力寻找话题,却是孔白桐先打破了沉默。
“江云载对你太好了吧,你们真的只是朋友吗?”
注1: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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