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坦诚

下午五点,整个古城如同裹在一个巨大的未凝固的琥珀里,到处热腾腾,亮晶晶。摩托和小电驴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埃无处躲藏。江云载提着两袋水果干,木头木脑走在林清嘉身后。

林清嘉走了十分钟,江云载一句话没说,大有“跟你到天涯海角但老死不相往来”之势。他撇了撇嘴,转过头问:“去哪?”

江云载好像数着脚印走路的,被他一问才抬起头:“你去哪?”

林清嘉看着那两袋东西,说:“回酒店。”

“我也回。”江云载的窍全开在这里,鹦鹉学舌,亦步亦趋。

到了酒店,江云载发现他和林清嘉的房间离得不远,只隔了两间。林清嘉打开门,他也跟着进去。

房间不大,但五脏俱全,尽头还有个小阳台,秋海棠在绿色树荫的庇护下铺就五颜六色的花毯,几簇卷柏被花篮吊着,垂下蓬松柔软的枝条。

林清嘉背对着他,很慢地整理东西。江云载看到摆着两张单人床,布草都被拆开,心底莫名长舒一口气,还好他们没睡在一起。继而又生出嫉妒和心酸,因为两张床离得太近,并且他差点失去踏进这个房间的机会,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有团火在胸腔内部升起,台风天重逢后,林清嘉那些不咸不淡的话语宛若连天衰草,迅速被点燃,火势蔓延,一口气不上不下,呛在喉咙。

江云载走到阳台,俯视森森绿意和锦簇花团,仿佛这些景观过分美丽,让人视线流连。

手肘被温热的皮肤贴了一瞬,江云载突然站直了。林清嘉也学他的样子,俯身倚着黑色铸铁栏杆,手臂细而白,手肘是淡淡的粉色。

“云载,你很怕我吗?”林清嘉向左挪了半步,歪头看着他。

“不是怕,”江云载摇了摇头,对上林清嘉的目光,声音却低落下去:“我心里有愧。”

热带的晚风直到日暮才稍显温柔,掩映的树叶间,霞色自然切割成点点橙红,胭脂似的镀在狭窄的阳台上。江云载盯着栏杆上搭着的那只手,腕骨突出,手指纤长,十个指甲盖饱满圆润。他要非常集中注意力思考,才能抑制住握住它的冲动,少年时期他经常这么做,林清嘉也很乐意与他牵手,任他把玩自己的手指。

“我以为你永远不想再见到我,就像你父亲对我说的一样。”

林清嘉一点就透,隐约猜到大半:“什么时候说的?”

“在……阿嫲的葬礼上,我从没见你哭得那么伤心,天塌了一样。我妈说,你不原谅也是正常,我们只能远离你,不再加重你的创伤。”

“林叔叔带你回曼谷不久,我和我妈也搬走了,搬到了市里,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高考第一年落榜了,复读考得也不算好,不过还够得上省会普通一本大学的分数线。后来班上有泰国来的交换生,他说省会的天气和曼谷很像,听完这句话,我莫名其妙动了来曼谷的心思,就开始准备交换申请。其实是因为很想你。”

江云载很慢地讲了一段,往后退,背挺直了,抵着墙,掩饰身体的轻微颤抖,继续说下去:“石佛好告诉我你在曼谷读书。高中同学都没印象了,反而是泉流中学的同学,当时关系还行的几个,我还和他们保持联系。”

林清嘉睫毛轻轻颤动:“他们还好吗?”

“高考结束后,我们每年都会聚一回,在泉流中学附近。石佛好的大学在我学校附近,我们私下见面要比其他人多,他读了师范专业,毕业了就做老师了。涂山鹰去了首都大学数学系,当年全市就考了一个,还在泉流中学高中部,轰动了市教育局,给她拍了宣传片,学费生活费全不用愁了。”

“还有倪谛冬,她考上了首都戏剧学院,一直坚持学戏,没毕业就已经是小明星了,演出视频在网上很火,省一团也要签她。”

“大家都挺好的,至于我,什么都没有想好,别人问,也只说再做打算。其实我只记着我们高中在文科楼天台说过的话,你现在一定觉得幼稚可笑吧,但我是真心的,虽然你可能不需要,我也想捧给你看看。”

“阿嫲的事,我一直很后悔,让你骤然失去了她,本来你可以不用承受这份痛苦的。可是清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唯一没有后悔的事就是遇见你,你尽情恨我,但我爱你。”

江云载低着头,脸上一阵麻痒,如气候一般温热的液体滚到嘴角,才发觉自己满脸是泪。

打架受伤的时候,他没有哭,被迫和林清嘉分开,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这一刻泪腺坏了似的,泪水和他想了无数遍的真心话一样往外蹦。一个大男人,哭得窝囊,却横了心不再躲藏。

真是愚蠢,江云载想,没准自己待会儿就要被请离这个房间,还在说年少旧事,不尴不尬,没头没尾倒了一堆。他手背胡乱蹭着脸颊,呼吸越来越不顺畅。小时候的爆发式哭泣经常导致他过度呼吸和手脚麻痹,江云载八岁以后就很少哭。

江云载抹了一把脸,模糊的水光却像放大镜一般,令久远回忆纤毫毕现。

江云载注意到林清嘉是更早,在帝庙遇到他和双胞胎兄弟之前。

八年级下学期第一天,江云载照例在课堂上睡着,隐约听见班主任介绍“泰国”“转学生”“新同学”之类的字眼,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在那个破旧的,后来被夷为平地的老教室里,林清嘉穿着他们没见过的淡紫衬衫和黑色短裤,质地良好,熨得笔挺,有种微微内敛的纯真。与考究的穿着相反,他的神情藏不住畏惧惶恐,眉心一点忧郁的痣,配合着细细的声音轻轻颤动,在做自我介绍。

林清嘉讲一口不带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因为不熟练,语速放慢,嗓音清脆,像砍竹子时,新竹破开那一声。

当时江云载只是懵懂地被这个神秘的少年吸引,几乎百分百确定他身边即将涌来不怀好意,于是在很多无人察觉的时刻,他看向他。

江云载没弄懂那种感觉,在碎月村的经年累月,他学会了抵御乡里人的不友善,在学校混过一日又一日,对学业和前途全无所谓,却不知道如何普通地交一个朋友,更不懂得示好,只会以满不在乎掩饰在意。可是,当林清嘉周围的恶意渐渐扩散,连他都嗅到危险的时刻,在香蕉林,江云载第一次打破了自己凡事高高挂起的原则。

那天他的手心也和现在一样潮湿,被汗水浸透,只是如今惘然站在结局的边缘,犹自拉扯着徐徐落下的帷幕。

发麻的手紧握成拳,被温度稍低的皮肤裹住了。林清嘉摊开江云载的手掌,把手覆上去,十指轻轻相扣。

江云载猛地抬头,那双杏仁眼闪动着奇异的光芒,睫毛无声交缠又分开,用一种小动物般柔软的,明明没有泪水却含着呜咽的眼神看着他。

江云载巴巴地看了他一会儿,不顾一切抱住了林清嘉。那片薄薄的背在他掌心下颤动,两个人紧紧相贴,咚咚的心跳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去他的不打扰,这是我的人,我绝对不松手。江云载差点控制不住情绪,把林清嘉箍得喘不过气。

过了很久,林清嘉说话了,气息拂在耳畔,轻而软,声音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我刚回曼谷的时候,经常梦到阿嫲,梦里她无知无觉地躺在老家那张床上,像过去那几年一个普通的午后。走近了,发现她的两个耳朵自动扣起来了,好像饺子一样。我以前听大人说过,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和去世的老人都会是这样的‘饺子耳’,梦里的我也知道,所以心里欣慰地醒来,觉得阿嫲是自然地老掉了。”

江云载身体震了震,松开林清嘉。四目相对,离得那么近,林清嘉伸出一根手指,温柔地揩掉了江云载眼角未干的泪:“我知道,这是我的自欺欺人,一种逃避和心理偿还。阿嫲葬在碎月村后山,我爸只带了她的遗像来曼谷,每日供奉。我上大学之后正式出柜了,搬离父母家,不再和他们住在一起,最后一次跪在阿嫲的照片前,我向她承诺,一定好好读书,珍重身体,将来成自己的事业,无论大小,但是很抱歉,只有同性恋这一点,我改不了。”

林清嘉捋起卫衣的袖子,手腕一圈圈淡红的疤痕,看似痊愈了,肌肤却虬曲着,昭示着曾经的孤勇,直至奋不顾身。

江云载眼眶又湿了:“你……你怎么能……”

“我说云载没有做错什么,他现在不一定还喜欢男生,可能是小时候任性强求,导致他阴错阳差喜欢我。但我确实还喜欢他。有经纪公司请我参加workshop,学习做演员,我拒绝了,因为我坚持做摄像机前面的那个人,大学也只是拍了一些没人看的短片。”

“你不来找我,我也计划毕业回碎月村一趟,还想和佛好、山鹰、谛冬见上一面,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可以碰到你。没想到你搬走了。可是,我的愿望提前实现了,运气挺好的,不是吗?”

江云载重重点头,左手握住林清嘉的手腕,指腹摩挲那些疤痕,另一只手捧起林清嘉的脸。他的脸在夕阳下像一件釉色细腻的瓷器,眉心是干净的一小块肌肤。

“可你还是把那颗痣点掉了。”他赌气似的,回答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难道只准你一个人伤心?”林清嘉笑了,“台风天见到你的时候我是有点生气,你心里有我,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跟踪,是不是真打算看我几眼,不让我知道你来过,再悄悄地回去过你的人生?”

江云载无言,他的确这么想过。

“没有喜欢上别人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拖拖拉拉,害我白流了那么多眼泪。烦你。”林清嘉说着,自己也赌上气了,不轻不重地推了江云载一下,被他稳稳地攥住了手腕。

江云载看着林清嘉故意扁嘴,样子和从前有几分重叠,他装不高兴的时候最可爱。暮色绮丽,微风撩拨环绕的花瓣和绿叶,也把他们的衣角吹动。江云载忍不住吻了他,嘴角,脸颊,再是眉心。

“对不起,嘉嘉。以后我的人生里,你都不能缺席。”

最后一缕夕光终于消失,昏黄的淡月徐徐挂上天幕,灰鸽子集结成群,扑拉拉从砖楼前掠向天际,仿佛它们也对其中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心生好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他的暗卫

窃玉

小船三年又三年

重生之母仪天下

我用人物面板伪装神棍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天顶一粒星
连载中眠熊宇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