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芳楼内暖香浮动，丝竹靡靡。路舒甫一进门，便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下意识以袖掩鼻。此间过于甜腻的气息与喧嚣，与他惯常所处的清冷环境格格不入。
“路大人可别说你从未来过这种地方？”谈黛的声音带着戏谑在他身侧响起，她不知何时已靠得极近，纤纤素手轻轻扯下他抬起的手臂。
那指尖微凉，触感却异常清晰。
“来是来过，”路舒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声音沉稳，“应酬而已。”
好家伙，好个正人君子。
“哦？那今晚？”谈黛捏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眼波流转间，在晃动的烛光下漾起潋滟水色。
“为钱掌柜的案子，他生前有个叫沁娘的红颜知己，就在群芳楼。”路舒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谈姑娘呢，来这里做什么？”
“我？”谈黛将手肘支在案几上，托着腮，笑得慵懒又狡黠，“我可没路大人这么有正义心，来这里当然是为了饮酒寻欢。”
路舒听她如此自贬，心头莫名一紧，眉头微蹙，“你的身体？”
“我妹妹妙手回春，已无大碍。”说话间，她又连饮了几杯。
路舒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叫好声打断。只见正厅中央的高台上，几位身着轻纱的舞姬正随着丝竹之声翩翩起舞。他连忙侧开目光。
然而下一瞬，一只莹白修长的手便抚上他的领口。
路舒悚然一惊，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转回头，正对上谈黛近在咫尺的脸。她不知何时已坐到了他身畔，醉眼朦胧，面若桃花。
她忽地轻笑，温热的气息混合着酒香拂过他的颈侧，“路大人……你说，我同这里的姑娘比，如何？”
嗡——！
路舒的脑海刹时一片空白。所有的礼教、身份、警惕，在这一刻皆被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想斥责她的放肆，想推开她保持距离，身体却像是被定住。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谈姑娘……何须做此比较？”
他试图移开目光，却被她那复杂的眼光牢牢吸引。那里面有戏谑，有试探，似乎还藏着一丝被深深压抑的，源于云江事件的委屈和……挑衅？
谈黛撑着头，欣赏着他罕见的错愕与那一闪而逝的狼狈，觉得十分有趣。
“呵，”她又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跌进他怀里，“路大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个人，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可爱得紧。”
路舒猛地别开脸，仿佛在克制着被冒犯的愠意。
那件事之后，谈姑娘待他确实变得不同了。过去她虽然也会同他谈笑，可却多少有些世家贵女的矜持。如今这般近乎放浪形骸的戏谑……难道，这才是剥去伪装后，她真实的模样？还是……酒醉后的宣泄？
谈黛等了一会，见他还是不说话，又借着酒意笑道：“听闻沁娘可是个狠角色，路大圣人去找她，怕是会被她吃得骨头都不剩。要不要我帮你应对她？”
“好。”
“说起来，钱夫人可是个绝无仅有的美人，可钱桂玉还是在外面有了沁娘，路大人，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见一个，爱一个？”谈黛歪着头问他。
路舒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一分。他沉默了片刻，才以一种近乎生硬的语气挤出一句：“谈姑娘醉了。”
*
“所以你是钱桂玉的外室？你是钱桂玉外室的大哥？”沁娘一脸的难以置信。
沁娘并不如路舒意想中那样美若天仙，甚至可以说，她的相貌很普通。除却华美的衣饰与保养得宜的细腻肌肤，她同种庄稼的村妇并无什么区别。
“正是呢，”谈黛掏出条手帕拭了拭不知怎么挤出来的眼泪，“老钱突然就这么去了，我实在是心中难过，想找个人说说话，又实在不敢去找夫人……”
一语未了，她又轻轻抽泣起来，端的是一派柔弱伤感的模样。
沁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同路舒一番，眼角抽了抽。
“姐姐若是不信。”谈黛凑上前去同沁娘耳语几句。
沁娘听了她的话，倏地瞪大了眼睛，又见她羞赧地垂下眼，竟道：“妹妹既信得过我，不妨今晚便在我这里睡下，至于这位……”她看了看路舒，又看了看谈黛。
“帮我寻间空屋便是。”路舒道。他取出一个银锞子递给沁娘。
“好说，好说。”沁娘忙接了笑道。
“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想请姐姐帮我拿个主意。”谈黛道，“老钱生前曾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要把一间粮油铺子留给我，可夫人是个精干的，我实在不敢……不知老钱是否也给姐姐……”
话说到这，沁娘眼里的警惕终于消了大半，她施施然走到烛台前，挑了挑灯芯，屋内霎时亮了几分。烛光映着她半张脸，显得神色莫测。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老钱没给我留什么，我劝你也不要打那铺子的主意，那个夜叉婆不是你我能对付的。”
谈黛故作惊讶，“怎么会，老钱总在我面前提到姐姐，他怎么会……”
沁娘盯着她没说话。
“是我说错了话，姐姐对不住。”说着，她作势又要畏畏缩缩地擦眼泪。
“罢了，”沁娘一摆手，“事已至此，告诉你们也无妨。前些日子，几个海寇特意来楼里找老钱，后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他们大吵了一架。也不知道那几个杀千刀的和老钱说了什么，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来过楼里。”
谈黛同路舒对视一眼，终于说到正事了。
沁娘继续道：“昨日，我假称有了海寇的消息约他来楼里。他倒是来了，可是整个人都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谈黛似若无意地问道。
“他对我很冷淡，一开始说都是露姐给他招来的麻烦，后来又改口说要不是那场戏，也不会出事。我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就不耐烦，也不肯同我说。”
“露姐是？”路舒问。
沁娘奇怪地看他一眼，“露姐是我们群芳楼的主人。”
谈黛扯出个讨好的笑，“姐姐，我这位大哥哥是个老实人。”
沁娘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
当夜，群芳阁顶层的烛火渐次灭了，谈黛灵巧地掠过回廊，无声无息地贴向露姐的房门。
银簪轻轻滑入，无声挑开内闩。门轴微响，她身形一顿，侧耳倾听，确认屋内只有绵长的呼吸声后，才闪身而入。
屋内，熏香未散，甜腻得让人昏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她借着月光打量了一圈屋内的陈设，最后将目光投向了窗边的木柜。她轻手轻脚地行至柜前，用那银簪三转两拨，便听得锁簧轻响一声。
正当她打算拉开柜门查看，一道凌厉的女声忽然自身后传来。
“什么人？”
她的手指在柜门上一滞，瞳孔骤然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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