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不及辩明缘由,七七就已迈出这间屋子,铁门咯吱咯吱地关上,连同李辛的面容和解释一同消失。
沐七七靠在楼梯的转角,握紧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拢在心口,西山后掉落的夕辉一缕一缕照在她的右脚鞋边,抬起头,看见了挂在墙角、哑口的风铃,尘灰和蜘蛛网,这么多年都是风吹雨打、无人问津。
摘下眼镜握在手心,搓了搓眉心,神情平平淡淡。
七七离开,关上房门。伙同情绪,将方才攥在手心的黄叶与记忆一并松开。
“阿辛哥哥,这是什么?”
“这个呀,叫捕梦网,以后挂在小月床头,可以睡个好觉、做个美梦。”
“美梦?美梦里会有阿辛哥哥吗?”
“你希望哥哥在,那哥哥一定会跋山涉水地去我们小月梦里。”
“好,那阿辛哥哥和我拉钩钩……”
可惜。当时信誓旦旦的人还是将它无人问津地随意搁置。
自李辛丢下她后,往后好多年,有李辛身影的梦都成了七七最怕的噩梦。
-
又相安无事几天。民宿楼后白日里鸣放的鞭炮,沐七七关上窗户,心知坦白的时间就要到了。
虚伪的仁慈接近尾声了。
好戏,就要登场了。
天阴着几天,沐七七照例淡妆,在午后四点暖阳合该失势的微凉中走出房门,推开铁门,熟稔地捏起黑白照前的三支香,跳动的蜡烛光芯,甩去火星,勉强虔诚地拜了三拜。
转过身,对上茫然的李辛,“怎么,不欢迎?”
“没,没有。”李辛好似尴尬地连忙收起表情,递上一杯茶水,“给。”
沐七七喝着杯中水,眼睛却一直落在李辛身上,他的侧脸好像有点红,动作有些慌乱,不知道走开是去干嘛,只是立在小桌子前手足无措。
她走近,意外地又看见了那块熟悉的蛋糕。仍旧动也没动。
目光回到李辛身上,七七开口,“今晚过后,叔叔就要去殡仪馆火化了,对吧。”
李辛避开她的目光,“对。没想到沐小姐一个城里人,居然了解些乡村里的殡葬习俗。”
“叫我七七就行。”
他瞄了她一眼,似碰见火灼似的立马移开,“这不太好。”说完,旁边张罗事宜的老头唤李辛过去,“我先,去一下。”
七七瞧着桌上的包装,自己亲手系的蝴蝶结完整如初,整个人都冷了下来。小小的一扇窗户,透进一幕天光,厚实斑驳的云朵余晖间昏暗,一只大雁飞过。
“吃点东西?”
身后,又是李辛的声音。
“不了,我不饿。今晚,我陪你一起守灵吧。”
“这怎么好意思啊。”
“没事,反正我在楼上也睡不怎么好。”七七自嘲道,诉说一件持续十多年的困扰。
话落在李辛耳朵里却又变了一番味,他固执地把糍粑塞进沐七七手里,好像是为这几天的叨扰而道歉。
夜深露重。诵经声轻了许多。
不知道为何,火化前一日本该香火不绝的白日却寥寥无几。真不受待见啊,沐七七想着,起身又去添了把香。
“谢谢。”李辛亮晶晶的眸子在这黑漆漆的环境里格外突兀,几盏幽幽亮的电灯挂在头顶,叫人幻视是否穿越去了古时。
“不好意思,家里没什么钱,还要办丧事,得能省则省。”挠了挠头,心里满是对这位细皮嫩肉,看着就生活优渥的大小姐的忏愧,“要不你还是回房间吧?至少灯亮些。”
“不。你小瞧我。”
“没准还有老鼠的,指不定就往你鞋上跑了。”其实李辛也只是单纯在吓唬她。不过十几年前的确是有老鼠,这几年为了旅游事业,村里时不时就有人会除一次四害,哪来老鼠。
“那有什么,小的时候,我还抓老鼠玩呢。”
“你?……”
“别不信。我,是被我父母收养的,小时候可也是在乡里撒欢长大的孩子。”
沐七七说得轻描淡写,可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李辛,之后看向她的眼神里就不由自主带上了些难以言明的柔和。
“原来如此。”
“我之前,身边也有个小妹妹,叫小月,她应该同你年纪差不多。”
“哦?”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夜色太薄凉,生出了忍不住靠近、依偎的念头,李辛竟然自己提起了这件事。这倒是替我省了不少精力,七七漫不经心。
“那现在呢?我看现在你不像是身边有人的样子。”
“她走丢了……”
“走丢了…诶,好可惜。”
“其实我在我的养父母家,过得并不好。他们收养了我没多久后,就有了自己的小孩。虽然仍然保证我的基本需求,但到底是和亲生的完全不同。”沐七七轻叹,挪了挪位置,更挨近李辛一点。
李辛下意识想让,却瞥见七七被冷得搓手,身体僵硬地往她的那边挨了挨紧。
“我还挺羡慕你的,可以陪自己的父亲走完最后一程,不像我,连自己的亲人在哪都不知道。”
话似乎刺痛了李辛,脑海里无端地浮现起小时妹妹的笑脸笑声,漫山遍野间妹妹小麻雀样耐不住的乱窜身影,和稚嫩的嗓音,一口一个十分依赖的“阿辛哥哥”。
“小时候,我也是有亲人的。”
李辛“唰”地起身,近十天没好好打理的面容,胡茬密布,眼窝下的淤黑同眼袋简直令人怀疑是否是逃难、偷渡来的流浪汉。他走出房子,漆黑一片的天空,恢复乡野安宁的静谧。
“怎么了?”七七紧随其后。
“没。脑壳有些发痛,出来透口气。”
“你去休息会吧,后半夜我来守。”七七善解人意,不等李辛拒绝,强行推他进了房间,不由分说像在自家似的抄起一旁的铁丝缠住门上铁环,“好好睡一觉。”
李辛纵是有千万般疑惑,全身上下如潮水涌上的疲惫还是让他卸下心防,扒拉到床,甚至没来得及盖一床被子就笔直地坠入梦乡。
沐七七隔门渐渐听见他沉沉的呼吸声,瞅了眼门上铁丝,放心地走开。
以前父亲就喜欢用这种方式关住隔壁保护她的阿辛哥哥和她,一关一整天,完全不顾两个人还要吃饭喝水。阿辛哥哥就会拿自己当垫子,颤抖着细瘦的手臂托她从另一侧的窗户逃出,至少她可以去别人家讨个白面馒头裹腹。
可是曾经如此相依为命的两个人,竟也会发展到相见不识的地步。
棺材里的老人瘦骨嶙峋,灰仄仄的衣服一层又一层,八成是把这辈子现存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
这个亲生老爹,自私,又残暴,喜欢借着酒劲打弱小的她和没人要的阿辛哥哥,或者抱着母亲来不及一把火烧尽的物品演深情戏。话语中的亲生母亲不堪这看不到未来的生活抛弃一切离去,可谁又知道,也许母亲原本的未来是多么璀璨。
七七没怨过母亲,毕竟连母亲模样都早已记不得。
她坐在台阶上晃着腿笑,凉丝丝的空气吸起鼻腔,叫人四肢百骸直发冷。
“阿辛哥哥,我只怨你。”
-
次日清晨。李辛早早就醒来,门一推便开,急步寻了几米就望见在楼梯转角处靠墙睡着的沐七七。
抓了件厚实外套,三步并作一步跨上楼梯,轻手轻脚给七七披上,头一抬,撞到了什么东西,轻飘飘的,刮蹭着他的耳后痒痒的。
是风铃。哑口的风铃,布满灰尘。
李辛看了眼风铃又看了眼熟睡的沐七七,情不自禁地说道:“好像。”
小月,是你吗?
他收起自己的心思,握着昔年风铃缓缓走下楼梯,全然没有留意到背后装睡的七七正直起腰来饶有趣味地目视,还没捂热的外套随动作掉落在地,扬起了一些灰尘,又似乎格外静巧。
“阿辛哥哥。”
雾蒙蒙的,大清早的莺啼盖过,无人听见,像朦胧的雾气本就抓不住,在太阳升起后自然而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辛有所察觉,回过头,孩童般无知懵懂地笑了笑,冻结已久的冰山消融。
多年后的第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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