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恭伏在桌案上默写着信的内容,手抖得像筛糠,高琛弯腰站他身后,一臂半搭在他的肩上,陶恭写一句话,他就念一句话:
“……无能少帝享乐误国,实非良主,先帝数年苦心经营,却遭此小儿祸祸,忠智之士忘身于外,保身尚不能够,更何谈卫国!万某不才,幸与诸兄相识于行伍,如今天下战火未定,实乃男儿建功立业之时,何苦在小儿麾下蹉跎光阴、消磨壮志!……”
到最后,字简直抖得没法看,陶恭只感觉肩上轻轻被人捏了捏:“何日何时发的信件,信使有何特征,所乘马匹脚力如何,一共送给了几州长官?”
“五日前近晚派人去的,信使为了引人注目就穿的齐军黄甲,用送粮的名义去的,带着几辆粮车,马是南梁抢来的马,跑得不快的,一共送给了边境汾州、雍州、怀州各州的长官,都送去了……”
高琛轻“啧”一声:“那倒是应该能追得上。用送粮的名义么?那军中余粮应该不少?”
他语气温柔,陶恭却感觉如坐针毡:“江淮两州向来是鱼米之乡,都是从当地百姓那抢来的粮……”
“鱼米之乡啊,就这样被铁骑扫荡一空了。”高琛又捏了捏他的肩膀,“这封信是谁写的,告诉朕。”
陶恭不由自主地改了称呼:“虽是臣主操的笔,但都是将军拿的主意。”
他一偏头,只看到高琛那双上挑的眼睛带了些许笑意,艳丽得惊心动魄:“原来先生是被挟持了啊,那朕可要好好罚罚万宇了。”
陶恭诚恳道:“陛下,真的不能杀了他啊,尉迟检刘胜等戍边大将都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届时周军趁齐国内乱来犯,局面便不可控制了啊!”
高琛眯着眼歪头打量了会,看这藏不住事的老秃头诚心诚意的样子,便直起了身子,手指轻轻敲了几下案台:“你这话说的,好像现在局面朕就能控制了似的。”
“宗室与世家争权于内,重将握兵于外,朕手底下的编户,也远远比不过世家藏匿的人口。”他拿起信纸,“‘无能少帝享乐祸国’,你也看到了,无权的国君便是如此,朕还没当政呢,骂名倒是先挨了一堆。”
陶恭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被这番话吓得身子一软,又从椅子里摔到了地上:“陛下,陛下为何要对臣说这些?”
高琛又把信纸压回了桌上:“先生您看不清局面,朕勉为其难提点一二罢了。”
陶恭想到自己现在受制于人,忍不住道:“也是,毕竟现在您眼里我已经是个死人。”
高琛笑了:“倒是不必这样自暴自弃,先生是死是活,不是朕来选择,是你自己来选择。”
猝不及防地,陶恭又和他对上了目光,只听他道:“你自己要是都觉得你对朕毫无价值了,朕倒也不介意赐你一个解脱。”
静了半晌,陶恭才艰涩道:“……为何要对我这样地仁慈?”
高琛本来想说“你也只不过是乱世中的一个可怜人罢了”,转念又换了句话:“这就是千载难逢的明君的气度。”
陶恭咽了口口水,挪过去抓住高琛的下袍:“陛下,万宇并非善类,您千万要三思啊!”
高琛把他的袍子又拽了回来,语气已经冷了下来:“国内乱不乱,于朕有什么所谓,倒是万宇死了,无论如何于朕都是好事。他输就输在轻敌,把主动权拱手交给旁人。”
陶恭愣怔之时,隐帘子后的在宗悦出声道:“陛下,一炷香到了……”
“把他关到偏殿,给他纸笔。传边渡来吧。”
崇光殿偏殿廊外,笔挺挺站了个将军。
边渡昨夜前半夜在山上跑了一路,找到后山联络处后被带去了领军寺。结果到了领军寺,那群人正在烤小肥羊当夜宵吃。归霜本着能拖一天就是一天的心思,决定在宫变前把这个月的羊全吃完再把坏消息告诉斛律升。边渡看他们毫无军纪的那副样子,心已经凉了一半,无意间发现了自己丢失的小枣马时,心里更是又凉又惊。
不过他还是压下了所有怀疑,先把陶恭交给了斛律升,斛律升自是火速把陶恭送往了宫里。边渡又向斛律升交代了几句话,转身就匆匆去了城门。后半夜他偷摸到了城门附近的一棵大树上,熬得眼睛都酸了,终于在日出前发现了从城外赶来的万宇的军官。
默默看着他被放入城,边渡悄无声息跟了上去,在他行至一处小巷的时候熟练地抄着棒子从背后把人给敲晕。然后把他拖回领军寺交给斛律升,再拜托斛律升让自己见皇帝一面。
进入正殿后,边渡先闻到了提神的草木清香,然后看到了主座上年轻美貌的皇帝。
高琛正拟着万宇罪名的诏书,抬眼看边渡掀袍要跪的样子,便道:“将军不必拘礼,直接坐下与朕说便是。”
上下扫了他一眼,见他形容有些疲惫,就顺口添了一句:“合悠,再给将军倒杯茶来。”
闻他此言,边渡立刻对皇帝的平易近人感到无比舒心。端茶的女官又天生一副笑眼盈盈,茶水清香四溢,让他瞬间感到疲惫一空。
略微斟酌,边渡恭敬道:“陛下,万宇可能已经发现陶恭不见了,我刚刚发现他带进城内的副将从城外赶回,应带是万宇发现情况有异,派人出城查探情况。”
高琛的笔顿了顿:“副将顺利进城了吗?”
边渡回忆道:“城门处守将盘问了一番,他没有入城的令牌,被人扣住了,但很快就又放行了。”
高琛微微眯了眯眼睛,迅速抓住了重点:“很快就又放行了?这种紧要关头,守将断不该如此宽松。”
想到归霜等人烤小肥羊的画面,边渡心中忍不住默默吐槽道,这些人会不会就是这么不靠谱,口上也只是回道:“或许是重金贿赂……”
却看到高琛笑了:“将军有所不知,管城门的人可不缺这点重金。”
管城门的人,是谁?边渡知道少帝无权无势,只是个傀儡,可从刚刚的只言片语中,他敏锐地看出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高琛语气平稳,却透着股凉意:“只怕这人是想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他心中迅速权衡着利弊,然而他手中的筹码实在是太少了。高远突然改变了态度,此次行动无疑又增添了几分艰险。是先前那道诏书的原因?逼他逼得太紧了么?他刚刚才说过万宇轻敌,其实仔细想想,他也轻看了高远。可他也清楚,他没有时间去纠结过去的失误。
如今的处境,前有豺狼环伺,后有猛虎盯视,两边还有至今都不明确表态的世家高门,走错一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深吸几口气,高琛对帘子后的宗悦道:“城外两军应该还未交接完?速让中领军斛律升带上领军寺的精兵去接替慕容规,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顿了顿,他又道:“不要走主城门,让军队从东南偏门出城。尽量瞒着吧,虽然有什么动静,肯定都是瞒不过他的。”
宗悦匆忙下去后,高琛的目光转到了边渡身上。
禁卫现在里面还有高远的人,边渡刚刚直接候在廊下,估计早就被探子看得一清二楚。他心里默默盘算着高远现在都知道了哪些,知道后还会有什么动作。
他杀了万宇,届时到高远口中估计就要变成谋害忠良。
啧,其实这样一想还挺搞笑。万宇和高远不合了大半辈子,死后还要靠这个死对头替自己争个忠良的好名声。
高琛想了想,自己这么善良体贴的人,万万不能让这样的乌龙发生。得要先发制人,给万宇安些永世不得翻身的罪名才行。
“朕听陶恭说,万宇抢掠了江淮两州百姓粮食,杀人放火的事应该也不少吧?”
边渡皱了皱眉,略微思索,回道:“万宇为人残暴,确实不少……”
对上高琛的眼神,里面明晃晃的是上位者的冰冷:“当地世家应当也没幸免遇难吧。”
边渡呼出一口气,是了,就是上位者的冰冷。这是杀人放火的罪名不够,还要挑起万宇和世家对立?那就挑起对立好了。他回道:“当地豪族皆被屠戮殆尽,军中长史处应该还有一份名单。”
“万宇罪名已是罄竹难书,朕作为一国之君,理应替百姓除此奸邪。”高琛又是话锋一转,“听斛律升说,边渡将军一个人就从城外军帐就找到了后山?”
边渡便赶紧答道:“臣先前是万宇军中骑兵卫长。”
高琛点点头:“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他几下迅速写好了诏书,下去亲手递给了边渡:“朕有要事要托付于你。”
边渡跪下来双手接过诏书举过头顶:“谨听陛下吩咐。”
“你现在就带着这封诏书从正殿走出去,一直到门下省,先把这封诏书交与给事黄门侍郎宗乐省阅,让他命人誊抄两份,之后记得交与门下侍郎高德裕过目一遍。然后去领军寺,你要多少兵士,要多少匹好马,直接和那里的将领要,就说是朕特许的。最好在午时前做完这些。”
边渡一认真就会皱眉,他在心里默默记下后,问:“然后呢?”
高琛把他扶了起来,注视着边渡的眼睛:“然后马不停蹄地前往南汾州、东雍州、怀州和和州。务必要在万宇的使者之前,把诏书送到。……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边渡不喜欢逞能,他在心里迅速估算过后,道:“使者虽是五日前出发,可带着粮车,未必不能追上去。臣定会尽力一试。”
高琛听场面话听多了,很少见到这么诚实的人,心里一时又对边渡增添了几分赞许:“好。待将军回邺城后,朕便下诏封你为四品骁骑将军。”
①诛大为威,刑上极也:《六韬》,原文是“将以诛大为威”,“杀其当路贵重之臣,是刑上极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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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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