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此去千难万险

沈捷告别建康的时候正是深秋,经过数月辗转跋涉,终于是在第二年的春到了京畿附近。

无论南北,三月都是一样的草长莺飞、春光明媚,还未让他见识到那令人哀伤的晦雪与罢风。也因此,身处这遥远的故国,他倒是没有感觉到什么平城之悲。

深秋和寒冬都在战火纷飞中逃亡,一路看到的都是焦土废墟、民生凋敝。等他的马蹄正式踏入齐境的时候,荒芜的道路上正长着茸茸的新草,彷佛在诉说着野火烧不尽的生机。

这天清早,平妄在岔路口与他道别。春日朝阳总是灿烂而不眩目,晨光照得人身心舒畅,彷佛前途命运也能够被一道照亮。

几个月前,沈捷从乱军中匆忙逃出来,只来得及带上几百两的黄金,穷得除了钱一无所有。

这几十年来北方货币混乱,惯来以物易物,战乱中前线粮食又是稀缺,他一个逃犯,拿着黄金,出再高的价,也买不到大米。

几百两的金子沉甸甸,压得他的小白马苦不堪言,沈捷也是被迫学会了视金钱如粪土。但以后到了齐国周转少不了钱财,不能随手扔了,小白马就也只能吭哧吭哧地背着这些累赘。

北方民风彪悍,沈捷一路上遇到好几个卖人肉的摊贩。这些亡命之徒倒是收黄金,只是沈捷不能露财,也实在接受不了人肉,只能对他们表示敬谢不敏。

在饿得两眼发黑要去啃树皮的时候,他遇见了平妄。

沈捷倒是先前就知道这么个人物。平妄是北朝的高僧,四处云游,乐行好施,素来享有很好的名声。看到沈捷饥寒交迫,憔悴得快没人形的样子,慈悲的高僧二话不说,带沈捷去了附近的一处寺庙。寺庙里都会有田产,沈捷也就终于吃到了一顿饱饭。

沈捷不太爱说自己的过往,但平妄十分地关心他。

平妄说看他气度不凡,想来必是遭遇了什么劫难才沦落至此。

逃亡路上有多艰辛自是不必多说。在他乡遇到生人安慰,即便冷情如沈捷,心里也泛起了点酸涩。他又实在是太久没有人能够说话了,就和平妄说了一些自己的身世。

平妄听后沉默良久,倒是没有对着沈捷念南无阿弥陀佛,只是看沈捷的眼神除了怜悯,又添了几分敬重。

此后两人便结伴一同前往邺城,路上全靠平妄化斋或是挂褡。

按理说羁旅漂泊,人应当是越来越憔悴的,可沈捷竟十分神奇地慢慢调养回了原来的身形。他吃得下,睡得好,面色也十分平和,似乎从未经历过什么悲痛过往,足见心不是一般的大。

平妄知道沈捷去邺城要干些什么,但他不多嘴,也不会干涉旁人想法,一路上从没对沈捷说过什么。只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他才终于忍不住道:“先皇死得仓促,今上匆忙即位,根基不稳,又年纪尚小,不能服众,不过是在多方势力中夹缝生存。”

沈捷微微笑了:“已是走到山穷水尽。别无选择,便把他视作最好的选择。”

平妄双手合十,冲他微微鞠了一躬:“施主既意已决,我便不再置喙。此去千难万险,惟愿施主夙愿得偿。”

“岛夷”沈赴趁着周齐打得不可开交之际挥师北伐,一举攻克城池十余座,整个北朝都为之震动。北人笑南人的军事实力笑了快几百年,就在他们以为南人终于要一雪前耻的时候,岛夷皇帝竟然给沈赴安了个谋反的罪名,派人去前线把沈赴的头给砍了。

沈赴膝下一儿一女,沈公子才行过冠礼,沈小姐还是总角的年纪。

流言这个东西跑得总是很快,南朝的内政对于北朝来说从来不是什么秘密。据说沈赴带兵出建康的时候特地捎上了在朝中当秘书丞的沈公子,南朝人据此认为沈赴谋反之心早已有之。

战乱的年代,尽管路上见不着几个鬼影子,但暗处总是会有那么几双眼睛,到处都是情报探子。北朝人也知道,沈赴是死不瞑目的。他在行刑前对着苍天悲叹:“欲为仁君尽臣道,欲为苍生献己生啊……陛下,臣未曾辜负一兵一卒……”

岛夷皇帝自然是听不到他的悲叹,但是北齐的探子听到了,回军后又添油加醋一番,把沈赴伏诛说得悲壮又哀切。

沈赴行军很有君子风范,不屠城不抢劫,不杀降兵不虐俘虏,因此虽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北齐的士兵对他还是有好感的,知道他被自己人害了,除了幸灾乐祸,其实也有几分真情实感的惋惜。

还好,沈公子从乱军中逃出来了,而且看他走的方向,似乎是要去邺城。北齐的士兵都觉得这是弃暗投明。

历经宋齐二代,南人和北人的隔阂在慢慢地变小。从前是互相诋毁、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北朝的臣子叛去南朝、南朝的臣子逃往北方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了。

人们还都十分热衷研究别人家的家谱,甚至形成了一门学问,哪家祖上显赫过都给扒得清清楚楚。

沈赴将军的祖籍是颍川。颍川沈氏是八王之乱的时候第一批南渡的氏族,族谱从战国一直写到了南北朝,历经百年而不衰,辈辈皆有人才出。其中最出名的是西汉初年那位安国定邦、明经正律的宰相。沈氏世代以文而兴,到了沈赴这里,不知为何就跑去做了一名武将。其实这么说来,南梁皇帝这么忌惮沈赴,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他们家的历史实在是太显耀了,谁知道会不会是个王敦二世呢。

逃往北齐的这位沈公子没有违背祖训,他是个文官,在南梁朝中做秘书丞,掌典司经籍。

在军事上,北人是蔑视南人的,但在文治上,北人一直是有些自卑的,他们深深地仰慕着南朝士人。

沈捷逃亡北齐的消息传入邺城后,朝廷派出殿中侍御史刘誉去迎接。不过沈捷逃亡的功夫实在是太好了,南梁追杀的刺客没有找到他,刘誉带人找了一路也愣是没有找到他。其实他本来是可以不用逃得如此狼狈的。

世家大族也派出了门客守在邺城城门,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等沈捷在城卫处登记了姓名来历后,城门附近等候的朝官和门客一下就都冒了出来,众星捧月般地把他团团围住。他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的。

被簇拥着前往了新的安身之处,沈捷在马车上匆匆观赏了北朝巍峨的楼宇飞檐。邺城的繁华并不逊色建康。

他的住宅是皇帝亲赏的,在戚里西侧,与尚书台隔着道路遥遥相望,附近住的都是达官贵人。

沈捷长着一副好皮囊,面如砌玉,俊朗舒逸,身形挺拔,没有沾染上南人病态的细弱,从外表上丝毫看不出来这几个月是在亡命天涯。他谈吐过人,彬彬有礼而无倨傲矫饰,完美满足了北人对于南方士子的所有美好遐想,邺城一时为之倾动,豪门氏族争相与之交游。

门庭一时若市,沈捷仍是泰然处之。

在众多的拜帖中,有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孟约。

孟氏亦是南朝赫赫有名的姓氏。孟约曾是梁武朝中十四班清望官,五年前参与了沈捷祖父发起的启陈奏事。然后奏事失败,沈捷祖父病逝,梁武慈悲大度,没有太计较,仅仅发了道敕旨,参与者大都低头认错,只有孟约远走了北朝。

曾经高贵骄傲的世家公子们双双叛国,时隔多年在他乡重逢,一时都不知该从何寒暄。

家仇国恨,抱负难申,两人都背负了太多太多。

孟约请沈捷去邺城西北踏青,顺便再叙一些北齐人不便听的旧。

曹魏、后赵时邺城主城郭的方位就在西北方位。据《水经注》说,“当其全盛之时,百步一楼,远望苕亭,巍若仙居”。

不过那都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前朝的都城早就荒废了,现在这里长满了野草。

两人来到一处山坡,下方山谷中漳河奔涌。

这天的阳光很好,天空十分高远开阔,带着北方特有的神清气朗。

远处三座荒凉破败的夯土,正是曹魏时风光无限的三台。

周遭的原野欣欣向荣,野草高长,山花烂漫,自然如此昌盛,人的废墟也就更显得不堪。

漳河照旧是向东输送着上游的泥沙,水呈浑浊土色,滚滚不绝,孟约忍不住望河兴叹道: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从曹魏,到后赵,到前燕,再到如今的北齐,漳河送走了多少王朝,邺城埋葬了多少英雄?多少亭台楼阁,建起又被推倒?

我从前读“曼曼绵绵,其聚必散”,只觉得是古人悲观。如今却领悟了,人祚是如此短暂,又有什么能够终久?”

沈捷眺望着远方广阔的景色,二人之间一时静了一会,只有风在不断地穿梭着原野。

“然,‘嘿嘿昧昧,其光必远’。‘天地尚不能久,而况於人乎?’

铜雀、金虎、冰井三台虽为陈迹,后人仍能借《邺中记》窥其盛景。曹子建亦作《登台赋》供我辈神游。营建已逝,而诗文不朽。”

闻言,孟约将目光从河水上抬起,风吹起他的衣襟,他顺势敞怀张臂,像是在拥抱无形的乾坤。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三百年前才子吟咏的诗篇,好似泉水从深井中涌跃而出,与他一起徜徉于此间天地。

“纵然所有繁华都将逝去,总会有一缕痕迹永存。它真实地存在过,我亦不会遗忘。这样便足够。”

孟约感到哑口无言,连赞誉沈捷胸襟的话都说不出。

忽地视野里白影一掠,孟约眯目,看见一只白蝶正扇动着孱弱的翅膀,从断壁残垣中飞出。他一时有些愣神,痴痴地捕捉着蝶翅纤微的一收一展。

白蝶最终飞向了浩浩长天。

①万古春归梦不归,邺城风雨连天草:温庭筠《达摩支曲》

②悲平城,驱云入马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王肃《悲平城诗》

③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王羲之《兰亭集序》

④曼曼绵绵,其聚必散。嘿嘿昧昧,其光必远:《六韬》

国祚绵长,它所积聚起来的东西,最终必将烟消云散;看起来沉寂昏暗,它的光芒必将照亮远方。

⑤天地尚不能久,而况於人乎:《老子》

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曹植《登台赋》

嗯我是个文盲不清楚这个曹魏都城和北齐都城到底有多少重合,漳河有没有流经三台。看了《魏晋南北朝考古》说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就这样写了。我想了下反正我写的都是架空历史噜而且本来水平也就这样,就不想着复原历史了。《邺城考古与文化论集》里说北齐时应当是对三台重新修缮过了,所以北齐人看到的三台应当不是三座夯土。不过本来就架空嘛,就不考究这么多了,纯为本人矫揉造作的文字服务。

攻祖籍是颍川人,这一点上是参考了张良荀彧庾信都是颍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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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此去千难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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