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绝代

仲春,正午后的阳光是个宝藏。

太医署外,葛流支了个木胡床,舒舒服服得躺着晒太阳,时不时挠挠背上的虱子,好不闲适。他早年流亡苦寒之地,体内积了寒湿气,因此就格外喜欢晒太阳。又因为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宫规尚未成定文,他们这些内侍之人,只要没活干,就可以自己随意快活。

廊外突然传来响动,有人在叩门,葛流仍是闭眼躺着,随口应了声。

来人笑着道:“葛太医真是惬意啊,倒是我扰了您午憩。”

声音明快而响亮,葛流听出了来人是尚宫长厉,最近宫里的名人。

她本来家境贫寒,世代以放牛为生,北魏末年六镇大乱,她哥哥长律跟着高氏立了些战功,齐国立国后沿袭了女官制,长厉就被引荐进了宫里。她利落能干,又长袖善舞,一路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葛流微微起身:“可是长将军肩伤复发了?”

“您上次给我的膏药可好使着呢,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回暖了,我兄弟老流鼻血呢。”

“将军体健,或是因为内热。这几日都吃了些什么?”

长厉回忆道:“唔,这不是各国使节来朝么,我在宫里上下打点,免不了要收礼的。每日就乳鸽乌鸡鹿肉王八黄鳝这些换着花样做给我兄弟吃。”

葛流又躺下:“哦,那就是了,这都是些大补之物,哪能天天吃呢?”

长厉笑道:“哎呀,我们兄妹二人早年在怀朔那穷地方天天啃野菜,这好不容易发达了,就像没吃过好东西似的可劲儿吃呀。”

葛流给她逗乐了,道:“尚宫去里面叫人配一副清火的汤剂带走吧。”

拿药包这种事,当然是长厉身后的两个小跟班做。三人走出太医署时,迎面遇上了一个肤白胜雪的美人。

长厉认出来了这是度支尚书谢任之的千金谢明明,便躬身,和她见了个礼。

谢明明向来不喜欢交际,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走远后,圆芷忍不住问道:“那姑娘是谁啊,在尚宫面前这样拿架子?”

她是新入宫的,对于朝内外达官贵人知之甚少。尚宫官位从五品,是六局二十四司女官之首,在宫中地位很高,后妃们都要给长厉几分面子。

方茴是宫里的老人,最爱聊八卦,觑了一眼长厉的眼色后道:“那可是度支尚书府上的千金小姐。”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知道了。是谢尚书的那位独女是不是?”

“是呀,眼高于顶的人,也不多见呀。”

长厉笑着摇了摇头,各弹了两个女孩子脑门一下:“人家身份摆在那里,干什么和我们这些下人见礼呢?隔墙有耳,还是谨言慎行吧。”

回到尚宫局后,长厉屁股还没坐热,又出去忙了。圆芷和方茴誊抄着各国使节的名录计度。

圆芷年纪还小,不太坐得住,抄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又问道:“谢小姐也在宫里当值么?怎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方茴说:“哪能呀,那谢尚书最出名的不就是疼女儿了么?前几年先皇还在的时候,召集了一批朝臣女眷进宫……”

她顿住,四下张望了下,见周围都是些熟人,才放心道:“也就是我在宫里的时间长,才知道这些事情。谢氏虽然是高门,但人家崔氏卢氏李氏不也都把女儿们送进来了?先皇就问谢尚书。谢尚书是这样回的:‘我怕人受委屈。’先皇说:‘都是知书达理的女孩儿,一定不会委屈了令爱。’你知道谢尚书下一句是怎么回先皇的吗?”

圆芷眨眨眼睛:“不知道啊。”

方茴笑得促狭,故意拉粗了声音:“他这样说道:‘非也非也。乃是小女性格张狂骄纵,恐会欺负了别家小姐。’”

圆芷就也呵呵地笑,笑着笑着,又叹出一口气:“所以说人不同命呀。不过她既不在宫中当值,跑去太医署做什么?”

方茴也跟着叹气:“要不说谢尚书疼女儿是出了名的呢?据说,这位谢明明小姐,一看书就眼睛疼,一做女红就手疼,谢尚书竟然还说不爱做便不做。女孩家不做这些事情,又能干些什么呢?这谢小姐也是胡闹,竟然要去学医,谢尚书也是由着她胡闹呢,还带着她拜了葛流太医做师傅。估摸着今天就是去见她师傅的。”

圆芷悻悻道:“真好啊,不想做能便不做。我也喜欢书法呢,可惜没有一个好爹能让李常侍做我师傅。”

尚仪崔拾香在等着她们的计簿,顺带把两人的话全听了。她人温柔和气,是以方茴没有避着她。巧得是,崔拾香正好是张狂骄纵的谢明明小姐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崔拾香本不想打扰两个小女孩聊八卦,看方茴和圆芷羡慕不已的样子,才开口道:“世上哪来这么好的事呀。明明性格有些古怪,也是因为自幼就丧了母。六镇起义后整个北方都乱作一团,谢家迁往邺城的时候遇上了一支流寇,明明的母亲在那时被掳走了。明明太过伤心落下了病根,这才拿不动针线。葛流太医用了快十年,才帮明明调养好了身体。也不是谢尚书出面让她拜师的,是葛流太医说明明有慧根,主动收为弟子的。”

她声音温柔,语气和缓:“所以呀,就不要羡慕人家如何了,你从外面看,哪能知道人家心里受了多少苦呢?”

方茴没想到谢明明看起来这么高傲的人,竟然是幼年就失去了母亲。想起了自己之前难听的话,有些不好意思,找补道:“不过明明小姐真是美极了呢。我在宫中这么多年,见过多少公主嫔妃,都没有明明小姐标致。”

崔拾香点头道:“明明从小就是个美人。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真是玉雪可爱。她小时候特别机灵,说话还特别甜。自那件伤心事后,人就没那么活泼了。”

她轻声叹了口气:“据说谢夫人也是肤白胜雪,明明大抵就是像她吧?”

圆芷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我听说太后生前也是绝色,可惜没有见过一面。”

崔拾香答道:“太后自是风华绝代的,不然也生不出来皇上那个模样。”

圆芷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不过皇上怎么都不来后宫啊?我就只远远见过他一回。”

还未等崔拾香答话,一道明快的声音响起:“姑娘们,又在聊些什么?”

长厉走了过来:“还是散了各自做事去吧,咱们呀还是别非议顶上的人了。”

这边,谢明明丝毫不知道自己先是被嘲讽又是被可怜。她未敲门,直接走进了太医署,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一个拎着陶罐,一个捧着几卷帛书。

看到自己的徒弟,葛流高兴地直接从胡床上蹿了起来:“好徒儿,为师总算是盼来你了!”

事实上,方茴和崔拾香说得都不对,或者不全。谢明明确实有学医的天赋,但是葛流向来自由潇洒,不为世俗所迫——只为五斗米折腰。他收谢明明做徒弟,主要还是看上了谢家有钱。

谢明明声音软软的,语气却惯来带刺:“盼的不是我吧?鱼鲊和书都给你带来了。”

葛流嘿嘿地笑,接过了陶罐:“老夫也不是什么重口欲之人,只是这鱼鲊实在是鲜美呀,还得是东阿黄河那儿的鲤鱼腌出来的口感最为爽滑。现在兵马横行,也就任之老弟有办法弄来这些东西了。”

谢明明回道:“师傅你不重口欲的话,天底下就没谁是重口欲的了。这鱼我闻着又腥又臭,还在罐子里存了这么久,真不知道有什么稀罕的。”

葛流宝贝地抚摸着陶罐:“那是徒儿你鼻子太灵了,我闻着可一点不臭。哎,说到这个,我刚才听别人说吃鹿肉,倒是有点心动了。我记得任之老弟在东夷那也颇有人脉,我们师徒俩弄只小鹿炙着吃怎么样?”

谢明明轻轻道:“师傅还是自己享受吧,我可不需要补阳。”

葛流人老脸皮厚得无所畏惧,讨要得理直气壮,也早习惯了谢明明的说话方式,乐呵呵地又开始翻那几卷帛书。

“哎,每次打仗,遭殃的都是这些书啊,以前董卓一把火烧了洛阳兰台万千藏书,南朝兵败,竟然也莫名其妙就烧毁了古今藏书十四万卷。”

私家藏书多为纸页简牍,葛洪看了看帛书上的封检,没想到谢明明还真弄来了皇家藏书。

这些布帛上承载了绵延百代的文明与智慧,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却又显得那么脆弱,葛流舍不得轻易打开,怕给弄坏了,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书?”

谢明明答道:“《黄帝甲乙经》、《黄帝针经》,《明堂孔□□》,家里还有几卷《太清草木纪要》。”

“你都看过了?”

“看是看了,但古医书都深奥晦涩,我就叫人用纸誊抄了一遍放在家里,把真迹送到师傅这来了。”

葛流笑道:“这可真是‘历世既久,悉毁于兵燹;间有遗编,多为世俗秘而藏之。’也就只有你们这些世家大族才有力气找到这些古书残卷,如果不肯拿出来的话,怕这些经典也就永无见天之日了。”

谢明明轻轻哼了一声:“师傅既然知道我找这些东西不容易,就多和我钻研钻研,不要整天没事做就晒太阳偷闲。”

葛流笑得更开怀:“徒儿啊,为师早已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①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萧纲

②历世既久,悉毁于兵燹;间有遗编,多为世俗秘而藏之:张存

这里女官制度主要参考了《隋书·后妃列传》里的内容,里面没有提到尚宫是女官之首,因为情节需要所以又又又妄加了。

其实在写这章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古代的这些随从真的会非议皇帝吗?我没有考证,但是考虑到当时主威久谢的情况,我觉得应该不算太离谱。而且魏晋南北朝时期风云宦官和婢女都挺多的,好绝当时下人是不是没那么怕主人?

然后关于谢明明能否出入太医署这种内庭机构的问题,实在是懒得考证了。

然后烧书的话,南朝烧书的皇帝其实是梁元帝萧纲,但是本文由于情节需要所以梁朝皇帝一直没变,又由于是架空历史嘛,所以时间上就不考究这么多了。

《黄帝甲乙经》《黄帝针经》《明堂孔□□》《太清草木纪要》也都是摘取自《隋书·经籍志》。

今天早上上课正好讲到了简牍和董卓烧书,感觉真的很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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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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