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交锋

在邺城近一月,沈捷每日都向殿前内侍流水般的送钱,希望能见皇上一面。按理说,皇上派了殿中侍御史来迎接,应当对他是看重的,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传召。倒是司徒高远的门生给沈捷递了几次拜谒帖。

看着尚书省门前人来人往,听着官场变动的风声,沈捷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不清楚是不是表里如一的淡定。

宅里每日宾主往复,进行着士大夫们愉心悦耳的清谈推论。沈捷辞喻广博,兼善名理、玄学二派,又声音朗朗,风雅从容,深深折服了一众士人。然而,事实上,沈捷本人对于清谈厌恶至极,人前款款而谈,转头就忘了刚才研讨了什么老庄周易。

不过这些都不影响沈捷面上完美无瑕的君子微笑。

唯一让这笑容破防的,是某日,一位叫做袁烁的谢氏门生在清谈后留下,对沈捷说:“其实在下仰慕长期公子文采已久。”

沈捷微微惊讶:“贤兄何出此言?”

“‘少年游侠气,不解愁苦意。朝迎晨阳去,暮踏晚星归。心本无所系,身只向黎民。’这首诗竟是公子十岁时信手写就,果真是天赋异禀。”

年少轻狂的岁月匆匆出来在脑海里溜了个弯,沈捷目光一时有些晦涩:“陋作一篇,不想能得贤兄赏识,实是沈某福分。”

“哎,虽是轻狂,亦是不可多得的意气风发。”袁烁不知想到什么,转而住了口,匆匆道了别。

沈捷倒是没有惆怅多久,巴巴地又跑殿前送钱去。

小太监已经有些烦他了,避之不及道:“哎,又是你,整天装什么大名士,实际上就这么想升官发财?”

沈捷点头称是:“麻烦大人再帮我打点打点,就说草民有要事要向皇上禀报。”

小太监翻了个白眼:“皇上日理万机,是你想见就能见着的吗?再说了,高司徒谢尚书不是都给你抛了橄榄枝么,你何苦巴巴跑这儿来。”

沈捷递上装满黄金的木盒子:“烦请大人再向宗悦内侍传报一声,就说……草民有驭臣之道、愚民之术要进献给陛下。”

小太监瞪大眼睛:“你疯了你?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沈捷露出标准的君子式微笑,三分沉稳三分从容四分的彬彬有礼:“大人还请放心,如若陛下怪罪下来,草民不会牵连大人的。事成之后,草民还有厚礼相送。”

小太监想了想,不情不愿地把装金的盒子一把夺了过来:“出了事肯定你自己一个人担着啊。”

这天深夜,沈捷终于是如愿以偿地被禁卫接进了宫,带路的净挑些没人的犄角旮旯走,鬼鬼祟祟像是在做贼。

沈捷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起来却只有面圣时的拘谨和躁动不安。

这夜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掩,整个宫闱陷进一片漆黑,寂静又压抑。风一吹,后颈都是凉飕飕的。

绕了七八个弯之后终于走到了寝宫偏门,一列禁卫无言地站在殿外,殿内透出些微弱烛光,冰冷的铠甲折射出几点寒星。

穿过厚重的帘帏,走进殿内,偌大的空间,只有正中桌案两侧各点了一盏鸟型铜质宫灯。灯光晦涩,照得隐在帘帏旁的内侍面如土色,像个没生气的陶俑。

主座上皇帝陛下的脸亦是阴晴难辨。正专心地翻着奏章,似是没看到有人进来。

沈捷静静跪在黑暗中良久,神情却并不窘迫。

半晌,高琛终于从案上移开目光,分给了沈捷一个眼神:“沈书丞要说什么,便直说吧。”

沈捷伏地叩首,语气诚挚:“草民罪该万死,深夜惊扰圣驾。”

“……但说无妨。”

“方今天下南北异立,东西决裂,值此三国对立之际,虽战事暂平,陛下诚宜居安思危,防患未然。“

“书丞想朕思什么危,防什么患?”

“齐承元魏富庶之地,亦承元魏之积弊。臣听闻‘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唯有痛改前非,才能图谋长远。”

高琛不喜欢他这样隔靴搔痒言之无物,淡淡反问道:“齐朝如今外境和平,内政安定,又新收江淮要地,书丞何出此言呢?”

沈捷微微皱眉,很快续上:“晋末战乱,江左之地满目疮痍,刘宋文帝即位后,守法而不峻,容物而不驰,江左风俗,一时于斯为美,出现元嘉之治的盛景。然而,这样表面的盛世是如此不堪一击,随着文帝龙体抱恙,刘宋国运也一病不起,到最后落到骨肉相残、权臣篡位的境地。现今兵事暂歇,不过是三方在各自休养生息,只要天下还是分崩之势,战乱便不会终止。陛下圣明,谋求的自然是长治久安,而不是昙花一现。”

高琛不为所动:“朕要听的不是这些纵横诡辩之术。书丞还是具体说说应当如何谋求长治久安罢。”

沈捷身子伏得更低:“草民罪该万死,不过羁旅之臣、逃亡之客,而对陛下骨肉至亲、朝堂重臣妄加非议。臣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只希望能对齐国国政稍有补益。”

高琛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

“臣绝无冒犯陛下之意,只是内政不宁,又怎能肃清外敌?齐国貌似富庶,但法纲驰紊、课税难行,人事贬擢递归台辅,编户之民竭于豪门,王府之蓄乱为私藏,边疆命脉委予他人,实是君道虽存,主威久谢!主失其神,虎随其后,腓大于股,难以趣走!”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啪”地一声显得格外清晰。高琛搁笔,向后仰靠在了座背上。

沈捷跪着,看不见皇帝的脸色,只感觉到了压在他身上的目光。

“你这是要朕诛尽异己啊。不过……”皇帝的语气依然是不露半点情绪:“朕竟不知,内政安宁只需几颗人头落地。”

“陛下圣明,几颗人头落地确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关键是在去除阻力之后如何整顿朝堂,改革内政。”

“那你觉得应当如何呢?”

“臣见识鄙薄,只知陛下应当敦教化、尽地利、擢贤良、恤狱讼、均赋役,而后才可图谋天下。”

“五条诏书不是西晋时侯的陈腔滥调了?书丞既冒死进谏,不应该与朕说些真知灼见么?”

“陛下所言即是。可战国变法亦是由魏国李悝、楚国吴起率先倡议,然而最终却由商鞅集其大成,由此可见,变法之关键本不是颁布诏书条例。如何协调本国内政,如何克服旧党阻挠,从何处下手,何时开始下手,处处皆为学问。草民虽才疏学浅,但沈氏世代皆为台阁要官,草民先前亦掌管梁朝经史典籍,汉室百年公文诏令、课税财政皆有所涉猎,只愿能够以此鄙薄见闻对陛下稍有助力。”

高琛似乎仍未动容,话锋陡然一转:“先是以死进谏,再是变法革新,既然书丞想效范睢商鞅故事,又何苦来到这东方之国?”

沈捷不料一个傀儡少帝竟是如此难以应付,短暂地错愕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陛下,秦有六世之余烈,然而后人亦有六国之遗恨。国富兵强,人多地广,最终却为一小小西夷所灭,酿就千古长恨,让多少人为之叹惋!如此的覆辙,万万不可再重蹈!秦能变法成功,贵族势微只是表面,皇权独揽才是实质!陛下正值壮年,大有可为,何不吸取六国之教训,谋求宏图霸业!”

话音落后,殿内又陷入了寂静。

高琛轻轻重复着沈捷的话:“驭臣之道、愚民之术……你若讲什么仁君王道,朕自会拜你为座上公卿。既然执意讲这些阴谋诡计,庙堂之上便容不得你。”

沈捷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没有半点失望。

高琛站起身,厚重的黑袍掠过地面,衣物随着移动而窸窣作响。

沈捷的目光中出现了一双高头履靴。

“抬起头,让朕看看名动邺城的沈书丞究竟如何一表人才。”

沈捷依言直起身,垂着眸,安然地承受着高琛的目光。

坦白来讲,沈书丞形神兼美,此刻双膝着地,卑微底下的姿势,却又跪得不卑不亢,心平气和。

高琛伸手轻轻挑起他的下巴,沈捷顺从地跟着他的动作。两人沉默着对视了片刻。

直视到少帝的那一瞬,沈捷的呼吸控制不住地停滞,但立马调整过来。

高琛倒是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半晌。沈捷肤色极白,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晕出美玉般的肌泽,衬得人温润尔雅,俊美无俦。

“果然是金质玉相。”高琛松开沈捷,“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宣黎,楚有和璞……美玉何为工匠漏遗,良驹何故杂于驽马?沈书丞为天下名器,又是何故为圣主所弃?”

沈捷听出了皇帝的试探,只能诚恳道:“臣不过庸人之姿,不想能得陛下青眼。陋识鄙闻,幸能为陛下所听。”

高琛微微偏了偏头。

位列一等高门却叛逃敌国,名动邺城却不与权贵结交,偏偏选择孤身一人冒死来向傀儡皇帝献策。条条都是阳光大道,偏偏挑了一座独木浮桥。

高琛真实地疑惑道:“范睢求名,商鞅逐利,不知书丞想要的是什么? ”

沈捷似乎是回了句套话:“卑臣只愿以此残身助力陛下霸业。”

“……那就让朕好好看看你的陋忠。”

①盖君子藏器以有待也,蓄德以有为也:《抱朴子》

②清谈推论……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颜之推

③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韩非子》

④编户之民竭于豪门,王府之蓄乱为私藏,君道虽存,主威久谢:看魏晋南北朝的著作里引用的史书句子,但是我忘记把出处抄下来了,应该是《魏书》或者《晋书》

⑤主失其神,虎随其后:《韩非子》

⑥腓大于股,难以趣走:《韩非子》小腿比大腿粗,就很难走得快

⑦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宣黎,楚有和璞……天下名器,然为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战国策·范子因王稽入秦》

书丞这个就是指秘书丞,历史上没有这种叫法,但是我觉得这样叫起来很顺口也很贴人设就又又又妄改了。

这里沈捷说的什么敦教化尽地利就是苏绰的《六条诏书》,但是苏绰提出的设想也是在西晋等前朝基础上的。

本文很多地方都参考了《战国策》里范睢见秦昭王的情节!

然后关于纵横诡辩之术,我之前的老师说战国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史书,更像这些纵横家游说之词的汇总,我就把这个概念移到这里了。高琛说他不要听纵横诡辩之术的意思就是希望沈捷说些经世致用的话,别整那些虚的!但是沈捷一开始叽里呱啦扯那些是为了试探这个傀儡小皇帝到底值不值得托付终生啊!

高琛:别想了我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最后两个人对视的时候肯定必须是在互相欣赏美貌!沈书丞被小皇帝调侃是美玉后内心:真正美得另有其人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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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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