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眠

沈捷效率很快,几日就把高琛要的《禁卫军纪》赶了出来,因着《两汉纪》里夹杂了些议论,他就自作主张地往里面也加了些自己的观点。交给高琛看的时候,虽然小皇帝仍是秉持着“喜怒不形于色”的准则,但真诚地夸了他几句。

高琛虽然现在没办法给沈捷官职,但还是能保证他的锦衣玉食。

为了方便,尚食局每日送给沈捷的餐食都是从御膳里分出来的。高琛没什么食欲,不太喜欢吃饭。沈捷恰恰相反,他是个很享受吃饭过程的人。所以经常是高琛在正殿才挑三拣四地吃了两口,沈捷在偏殿已经吃得一干二净。

晚上用膳的时候,沈捷正在由衷地感叹刚摘下来的小青菜就是水灵,没想到转眼就看到偏殿门口倚了个人。

高琛微微挑着眉:“书丞胃口不错啊?”

沈捷如今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赶紧装作仓皇地从座位上跪了下来。因为一时搞不懂皇帝陛下说这话的深意,只能三分忐忑三分腼腆四分恭敬地道:“吃饱了好能为陛下效力。”

高琛语气轻飘飘的:“能吃是福,朕倒是有些羡慕书丞了。”

他走过去,扶起沈捷,在偏殿正座上坐下:“朕刚刚封了高远做丞相,沈书丞来说说这是为什么。”

沈捷知道皇帝又是在考验他,想了想,道:“与其腹背受敌,不若使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只是微臣愚钝,不知为何要选在此时。”

偏殿没有外人,高琛随意地托着腮:“密探来信说万宇还有十日左右到邺城,本来朕不会这么早就下诏,只不过没想到高远这么沉不住气。”说完,朝旁边递了个眼神。

一旁宗悦心领神会,给沈捷复述了刚才宫门处的纠纷,还特地强调了高远的多次冷笑。

沈捷听完后,斟酌着给出中庸的回复:“高司徒敢如此高调行事,定是动了反心,皇上一定要多加防范。”

高琛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子上的褶皱:“我忌惮他什么?我看这高远离失心疯就不远了。”

沈捷憋住了没笑出来,而后才发现高琛这句话没有用“朕”,下意识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没想到正好和高琛对上了目光。

也许是因为眉眼很深邃,也许是因为所谓上位者的气度,沈捷感觉高琛的眼神总是很有分量,很符合先贤对于君主“高山仰止,不可极也;深渊度之,不可测也”的描述。

两人短暂地对视了片刻,等沈捷垂下眸终止这场对视时,高琛才开口:“这里没有外人,书丞就别装模做样了,我看着都累。”

他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其实你也清楚,现在朝堂上我根本无人可用。既然你选了要跟随我,就应该坦诚相待。”

沈捷轻声道:“无人可用却也意味着没有掣肘,陛下无需多虑。祸福本就相生相依,臣相信陛下定能化险为夷。”

高琛“哼”了一声:“我不会浪费时间去为既定的事情忧虑。”

沈捷一时判断不出这是不是小皇帝逞强的话,只能诚恳又谦卑地奉承了两句,赞美皇帝陛下心智远非常人能够比拟。

高琛不想再搭理他的场面话,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对着宗悦道:“再去给我取一副提神的汤药来。”

殿内又陷入寂静,沈捷眼观鼻鼻观心,高琛和他聊不来,就又去找AA聊天。

AA已经彻底暴露出刻薄本性:“哥们你又装上了,还我不会为既定的东西忧虑,每天晚上焦虑得睡不着的人是谁?”

高琛再一次展示出了良好的耐心:“首先,我才懒得装,我也没有必要装。然后,我不睡觉是因为我真的睡不着,不是因为我焦虑。”

AA回忆了下高琛做皇帝以来的所作所为,每天看文书批奏章看到深夜两三点,眯一两个小时又起床处理政事,一时有点小小动摇:“恩……可是你如果不焦虑的话,怎么会睡不着呢?就闭上眼睛躺在床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呀?”

高琛说:“我之前和你说过,你可能忘了。我睡不着不是因为焦虑,是因为我的神经长时间都处于亢奋的状态。从你的建议可以看出你并不是一个经常失眠的人。我如果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没有能够贯注注意力的对象,大脑就会胡思乱想。所以为了避免浪费时间,我只有在明确自己能够睡着的时候,才会去睡觉。”

AA听着听着,感觉有点不对,有些担忧:“但是每天只睡这么点时间,不是会很累吗?”

高琛语气还是很平静:“是很累,所以我不想把精力放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比如说应对心腹大臣的场面话。但是你也不用担心,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

AA犹豫着:“虽然这涉及到了客户的**,但是真不是我八卦啊,我能问问你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二十一世纪的生活,回想起来竟然十分遥远:“我一直都很喜欢高压的工作环境,所以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以前的主业是赛车手,副业是我父亲公司的金融分析师。”

AA:“……特娘的原来是万恶的富二代资产阶级!呵呵,我不会再共情你了!”

高琛:“你真是有点不讲道理。”

沈捷听不到他们的加密通话。在一边沉思着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惹得皇帝陛下不悦。本来还想着自己见识如此广博,态度又如此谦卑,照常理来说应该是满足了一般皇帝对于人臣的要求。

至于坦诚么,这个词对他来说已经是有些陌生了。

宫门处发生的纠纷,就像溅在地上的血迹一样,被擦得一干二净。

长厉打着灯笼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那附近的每一块砖,才回了住处。

陆停云之前因为失血过多,被长厉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已经昏了过去。长厉虽然也是个明哲保身的人,但到底还是不忍,也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就把她带回了卫尉寺附近的家。

长律和长厉虽是兄妹,但感情很好,胡人对于男女授受不亲向来是没有什么概念的,两人又都没有成家,长厉就和哥哥一起住在卫尉寺附近的军官住宅。

一方面是因为长律不会做饭,长厉怕他饿死了;另一方面是,她清楚宫内宫外的暗潮汹涌,住在卫尉寺,至少长律可以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长律是个沉默且憨厚的人,家里的事向来是长厉拿主意。

长厉带陆停云回家,他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只是道:“她伤得很重。我去给她叫个太医吗?”

长厉摇了摇头,给他解释道:“今日之事你也不要说出去,牵扯进来的人越少越好,也没有太医肯趟这浑水的。算她倒霉,就我给她包扎吧。”

一直和兄弟过的坏处就是——长厉包扎的手法很粗暴,直接把陆停云给弄得疼醒了。

她眼里全是疼出来的泪花。因为失血过多,反应有些迟钝,泪汪汪地盯着长厉看了一会儿后才道:“你救了我……多谢,多谢。”

长厉给她看得有些心虚:“啊,不谢。其实是圣旨给你解了围。”

陆停云这下是真的哭了出来:“你我都清楚,圣旨救得是冕服,不是我们这些卑微的下人。我努力活到了现在,万万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飞来横祸。”

长厉温声道:“在宫里讨生活就是如此。你今后就在这养伤吧,我好歹还能护着一点。”

陆停云直白地问了出来:“这是皇上的意思么?”

长厉也不瞒她:“不是,你想想,皇上明摆着不想把这事摆到台面上,恐怕还想高远能把你们这些知情人全杀了。如果他真的想要杀你的话,我不会再护着你。”

陆停云眼泪一滴接一滴落下,挂得满脸都是,看起来十分凄楚:“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她深吸几口气,胡乱把泪抹去:“对了,冕服后来怎么样了?”

长厉对她的自觉很满意:“尚仪局的人已经在催了,尚服局的孩子们都在等着你拿主意。”

陆停云认命道:“你挑个人过来吧。”

……

崔拾香从卫尉寺回来,心里就像这夜风一样凉且悲,不想能在尚仪局门外看见个雪白的身影。

谢明明穿了一身白色蜀锦,银线绣的云形暗纹溢着华贵的光。

“明明,你怎么在这里?晚风凉,还是先进去吧。”

“我让我爹把我报成了贴身侍女。”

朝廷四品以上的重臣明日会和皇帝一起在显阳殿主殿会见各国使节,后妃和女眷只能在东西的偏殿作陪。重臣每人可以带两名贴身侍女。为了保证流程规范,侍女们都要进尚仪局接受教导。

崔拾香轻轻笑道:“你就这么混进来了?哪有打扮得这么漂亮的侍女。”

谢明明拨了下自己的珍珠耳珰:“我就喜欢穿得漂漂亮亮的。”

“晚风凉,你进去坐着吧。”

谢明明摇摇头:“你们宫里点的是什么劣质灯油?熏得我眼睛疼。”

崔拾香调侃道:“可真是个娇气包呀。”她却也没进去,和谢明明一起在廊上站着吹风。

娇气包谢明明感知情绪的能力也很敏锐,察觉到崔拾香的低落,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崔拾香望着她,却是欲言又止。

陆停云本就伤得很重,长厉好心办坏事,弄了个二次创伤。后来她又强撑着起来,指挥尚服局的人修整好了冕服。刚刚崔拾香去卫尉寺出来的时候,陆停云又晕了过去,一摸,额头都是滚烫的。

崔拾香和陆停云在宫里一直是互相照料,实在不能眼睁睁看她就这样无辜地死去。她知道谢明明精通医术,可也清楚让她帮忙就是在害她。

晚风终于停歇了会。

谢明明突然皱起了眉,往崔拾香身上闻了闻:“你干什么去了,身上怎么有血腥味?”

崔拾香不会说谎,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

……

小锅里咕嘟咕嘟煮着草药,崔拾香担忧地道:“明明,你弄这些刀啊又是要干什么?”

谢明明举着烛台烤着小刀:“伤口处都流脓了,当然是要给它切掉。”

“这得多疼啊。”

“锅里不是煮着麻沸散吗?你放心,她感觉不到痛的。”

看她磨刀霍霍的样子,崔拾香突然有些头晕:“不行,我看不了这些。”

谢明明哼了两声以表示嘲讽。

虽然说这话已经晚了,崔拾香还是真诚地道:“对不起,牵扯了你。”

谢明明道:“哦,没事。我也一直找不到病人呢,就当是磨炼一下实战水平了。”

她下刀又快又稳,顺着创口方向处理了发炎的地方。

鲜血都没有流出多少,伤口就被细致温柔地重新包扎好了。

谢明明没了睡意,便又随手配了副活血安神的汤药煮着。

这长夜随着烛火不息的跳动终于是退了场。东方已经隐隐现了鱼肚白。

①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左传》

②高山仰止,不可极也;深渊度之,不可测也:君主要像高山那样,使人仰望敬服;要像深渊那样,使人难以揣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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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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