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声

卯时还未到,巍峨的宫门外,百官已按品秩列好了长队。

以阊阖门为起点,穿过显阳殿,一直到内庭的崇光殿,十里宫道的两侧整齐地站了穿着金色铠甲的士兵。

崇光殿外,太常寺的仪仗车舆亦是等候多时。

朝阳跃升,晨光照亮了檐角的鸱吻。

“吉时已到——”

随着正殿宫门缓缓敞开,众人齐齐望向了稳步从殿中迈出的九五至尊。

十二冕旒掩盖不住绝色面容与意气风发,皂衣绛衫更显得身形修长、根骨奇佳。

冕服之上,左右髆处,日月星辰熠熠生辉,其下山峦屹立,神龙盘旋,红雉昂首,火焰不息,虎蜼相对,加藻、粉米、黼、黻四物总备十二章。

纹饰繁复,倾注着礼官对天子的殷殷期盼;冕服份量是如此沉重,在高琛身上却一点不显得喧宾夺主,合适得彷佛就是为他而生。

沈捷在偏殿门柱后默默目送着高琛一步步走向殿外那些崇艳的目光。

他向来不愿以貌取人,直到亲眼见了这等绝代风华,始知古人说的“夫有尤物,足以移人”不是虚话。

他看起来真的能闯出这十面埋伏,带领这个国家走向辉煌。

“起驾——”

天子之车,赤质金饰,重舆绣盖,轼衡上皆有神兽,左为曳地长旗,右载四尺闟戟,旗首金龙衔锦结绶,緌带垂铃。

太乐令命击蕤宾之钟,鼓吹振作,奏《太和》之乐。金钲长鸣、箫笳齐响,恭祝着皇帝去往前方的盛会。

显阳殿内席座安排得井然有序。正中黼扆上金光灿灿,两边长廊熏炉中瑞脑吐香。

皇帝走入显阳殿后,尚仪奉御,分左右扇而立。升御座后,扇开,女官侯侍于屏风后。

殿外,丞相高远、尚书令孙跃、中领军斛律升对班于香案前,百官班于殿庭左右。左光禄大夫郑伯君领百官依次进入。

本来应该是由原来的司徒、新晋丞相高远代表百官发表贺词,然而高远说自己突染风寒,声哑难为听,直接拒绝了太常寺。

尽管太常卿孟约才撞见过他中气十足地骂身边侍卫,但还是表示理解。孟约之前是南朝人,不参与北齐任何一派,只是例行公事。按照品秩,又去找了尚书令孙跃。

孙跃的女儿嫁给了高琛的庶兄高珉,对小皇帝继位向来是颇有微词。孟约本来以为自己又要被拒绝,没想到孙跃同意了。

他虽是文官,但声音洪亮,汉语说得很标准流畅,一字一句,仿若掷地有声:

“维永熙多难,岁次作噩。蒙上天恩造,群灵降福,齐祚得立。抚临率土,安养兆人。璇玑运行,大明南至。庆云发彩,寿星垂耀。幸哉四方海内,咸来宾祝…………感此洪恩景福,与诸使节同庆。”

这只是政治性的场面话术,可想到这些年的战乱离散、文明衰颓,在场的大臣就算立场各异,心中都涌起了相同的触动。

华夏大地,虽因百年内斗分崩离析,但至少在诸夷的眼里,它还是礼仪之邦、衣冠之国。这种对于历史的骄傲和认同,无关立场,无关文武,也无关族姓。

然而众人心中也都清楚,天下尚未一统,内政亦未安定,盛宴看似清平,底下却是暗潮汹涌。

歌舞一场场地上演,西凉、鼙舞、清乐、龟兹诸伎皆演奏精妙,曲项琵琶、竖头箜篌弹尽风流,然而除了几个心大的、不知世事的在看热闹,其余人都无心玩乐。

正午的宴饮过后,百官可自由出入片刻。

偏殿,郑榕扶着杨玄妙进了屋,把人扔床上之后又赶紧去门外四处探头,确定没人了之后才把门拴上。

杨玄妙喝得烂醉,嘴上滔滔不绝地念着:“郑榕老弟我和你说,不要看今天的朝会好像还挺像模像样的,其实呢差得远了!草台班子一个!就说这个从外朝到内朝的甲兵吧,按理来说是要分成各个麾仗,每一仗有多少行,每一行有几个人那都是有讲究的!这些甲兵穿的衣服戴的刀也都是不一样的,你看今日那些人竟全穿着金色铠甲!我和太常寺的人说了,他们竟然还不搭理我!”

郑榕“嘘”了几声,示意他安静:“齐国立国才多少年啊,北方都没统一呢。哪有钱和时间给你穷讲究,弄成这样已经是不错了。”

杨玄妙继续耍酒疯:“老弟你要为我做主啊,太常寺的人不听我的,我就去找那些士兵,想要手把手地教。没想到这些鲜卑人全看不起汉人,让我哪来的滚哪去,我和你说这简直就是倒反天罡,想当年孝文帝的时候……”

郑榕“呸”道:“还孝文帝呢!都一百年前的人了!你还以为现在是杨氏在朝堂横着走的时候?”

杨玄妙竟然哭了出来:“你不懂!你不懂!和你这种寒门没有什么好说的!”

郑榕给他吓到了:“祖宗!别哭啊,把人引过来了!”

杨玄妙还真就不哭了,他吸了吸鼻子,不知道又是抽了哪根筋,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蹿起来,鞋也不穿,跑去墙角站得笔直,口中喃喃道:“第一行,长戟,六色氅……第二行,仪锽,五色幡……”又可怜,又可笑的。

另一边长廊上,新晋的丞相高远正和中护军高兀凭栏远望。

他神色看上去还算平和,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突然转头道:“你觉得高琛今天威风吗?”

高兀难得聪明一回:“他逞那威风也没什么用。”

高远道:“你说得对……我这么宽宏大量的人,就先让他过过做皇帝的瘾好了。”

过了一会,又道:“斛律升这老东西不愿帮我们,说什么‘感先帝提携之恩。’我估摸着先帝现在已经烂在地里了。一个死人而已,他还能念着多久?不过斛律升也是个半截入土的人了,实在拉拢不了就算了。”

高兀一开始以为是在和他说话,后知后觉高远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需要他的答复。

他“嗯啊”了两下,表示哥你说得太对了。

高远又开始念叨孙跃如何不识相,谁谁谁如何装模做样。高兀在旁边听着,莫名就有一点凄凉空旷之感。

午后,歌舞照旧。

乐伎们候场的房内,高丽的侍女最后检查了一遍金善智头上的簪花,用汉语道:“公主,没有问题了。”

那是一朵用绢布做成的绛色芍药,用金线做了花心的蕊。高丽冶金的技艺比较落后,做不出繁复华丽的步摇,仅仅是这一朵簪花就已经耗尽了工匠的心血。

金善智肤色很白,却有一股冷意,像沁着冰雪,在发髻簪花的衬托下,更显冷艳。

侍女怜爱地抚摸着她又粗又长的辫子:“公主,马上就要到你了。”

金善智嗓音也是清凌凌的。虽然大臣反复命令她戒掉高丽语,但她还是坚持用高丽语说话:“你说,我一定要嫁给那个皇帝吗?”

“公主,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啊。”

金善智拿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又摸了摸那朵簪花:“这就是我生下来的目的吧?”

侍女抿了抿嘴巴,不说话。

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小国的公主,生下来就是要送出去和亲的。

金善智从小就很喜欢弹琵琶。父皇花重金给她请了来自中原的乐师,她本来是很开心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打算送她去中原和亲。她当然不愿意,不过那些人有很多种方法让她屈服。

按理来说,现在她应该是很紧张的,可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有些无所谓了。

她轻轻道:“再多和我说几句话吧。听大臣们说那个皇帝很年轻,那还好,虽然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她抚摸着自己的琵琶。这是一把紫檀螺钿长颈琵琶,特别漂亮,当然不是她们那个小国家可以做出来的东西,也是花了重金从中原人手里买的。其实,这样想想,好像嫁到中原也不错,这里地大物博的,有她在高丽永远见不到的繁华。但是,参与繁华的代价就是牺牲她的幸福吗?

“公主,去吧,礼官在喊你了。”

高丽国的数十名乐伎抱着乐器走入殿中央,带头的是那位和亲的公主。特别的是,他们选的曲目竟然是华夏古乐《龙吟》。

朝官们一时都抬起了目光。一是因为他们在打量这位嫁到齐国的异邦公主;二是因为《龙吟》乐谱几经失传,演奏难度极高,宫廷乐师都不敢当众表演,选曲如此大胆,不禁让人好奇究竟是有几斤几两。

公主长得很美,礼数亦是周全,只是神色一直冷冷的,没有什么笑意。

望向主座上的皇帝时,也没有带上半分谈好。

纤纤玉指轻轻拨弄五弦,琵琶声清且透,音浪层层外泛,如同在空中绽开圈圈涟漪。

笛萧声动,琴瑟音转,箜篌鸣震,虽是木管丝弦,气势磅礴得却仿若包含了山河万里、乾坤浩荡。

正当众人都沉醉在这上古的颂乐时,“嗡”地一声,显得格外突兀冒昧,不小心弹错音的乐伎迅速羞红了脸。

有人忍不住摇头,一鼓作气,再而衰,这曲的气韵似是已被完全破坏。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位公主镇定自若地,顺着弹错的音,拨高了原来的曲调。

因为她技巧的高超,这一变调并不显得奇怪。后面的乐伎们起初还在硬着头皮照原曲弹下去,等后知后觉发现她们的公主在干什么的时候,齐齐停了手。

沿着那个突变的高亢音韵,琵琶声似承扶摇般盘旋而上,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愈演愈快愈演愈烈。

方才曲中景风平浪静,刹那就起了惊涛骇浪,一时间仿佛山河颠倒,乾坤错位,从万丈深渊中挣脱出呼啸的盘龙,直凌九霄,搅乱满天残云。

大殿内只有琵琶作响,当关一夫,却可比拟千军万马。

曲终收拨,余韵仍在众人心头震颤。

公主抬起头,呼出一口气。因为激动,沉静的眼眸也荡漾起水光,像是含了一捧化开的晶莹的雪。

①目之于色也,有美同焉:《礼记》

礼制什么的都是参考了《新唐书·仪卫》,肯定是十分不专业的,只为情节服务,但是又想想本文背景是齐国草创,好像这种不专业也挺合理的啊哈哈哈哈。贺词直接是改写的《隋书·礼仪一》里隋文帝的诏书。

这一章真的好难写啊还好终于写到我想写的地方了。

这个紫檀螺钿五弦琵琶的形象直接移用的日本那个琵琶。哎,一说又要滔滔不绝了,真是穷尽造型之巧,尽显大国审美与人力物力的宝贝,可惜没有留在国内。

金善智:给大家来一段现场变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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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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