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双眸微阖，薄薄的眼皮带出几分锋利感。
“那你觉得，这安抚老师的书信，应该怎么写？”他问。
张敬修知道，这是在引导他学着处理政务了，闻言便沉思起来。
事不能办，但话要说的漂亮。
而且是亲近的老师，还不能言语敷衍。
嘶。
张敬修试着代入他爹的立场，想着应该怎么写，半晌才不确定道：“先要问候徐老师，再以国家法度，您现在的艰难立场入手？”
他在心里盘算，想着漏了什么。
就见张居正立了起来。
花落肩上，他身量颀长，佩玉无声，负手立在树下。
“对，也不对。”张居正素来清冷的面上浮现几分温和，他轻声道：“如今天幕高悬，我又初任首辅，兹事体大，如果放过徐三，会让我立场更加难堪，但这些，和老师有什么关系？”
你若说了，他只会觉得你推脱。
身居首辅高位，很多事，已经是抬手解决的程度了。
“也是。”张敬修苦恼地皱起眉头，世间永远没有感同身受，徐阶提出意见时，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会让他爹很为难吗？
他知道，但他还是说了。
“那爹怎么说？”张敬修问。
“先问候老师是对的，以家国法度出手也是对的，敬儿，你说这些都很应景，但重在安抚，你要告诉对方，我会处置他，但是也会拿徐门旧功来帮着求情，会从轻处罚，这才是宽对方的心。”
徐阶待他极好，又熟知他的性子，知道他不会下死手，自然就放心了。
张居正回到书桌前，提笔开始写字。
他的字迹很漂亮，是下过苦工练书法的，那笔画圆润饱满，用墨浑厚华滋。
这是给私人的书信，他没有拘谨在馆阁体。
待写完给徐阶的回信后，他又提笔开始准备写给张佳胤的信。
张居正知道张佳胤的心事，他是高拱的拥趸，害怕因此得咎，也不敢处置徐瑛，就从这两方面入手就成。
在他写信时，张敬修就开始筛选、修改词条，免得天幕直播时，让他好大爹掉马。
能瞒一时是一时，最好能够在站稳脚跟时再掉马。
现在高拱虽然回乡了，但朝堂上，他的一群拥趸还在，不光是张佳胤、杨博等人，还有那群攻讦冯保的言官，都在虎视眈眈。
再说，真的掉马了，还有李太后、万历、冯保这三只大老虎在等着。
裹紧小马甲至关重要。
他爹的马甲，他来守护了。
【哈喽宝宝们晚上好哈，上次说，我们要讲一条鞭法，在讲这个之前，我们不得不讲考成法。】
【我们首辅大人的任何举措，都是环环相扣，相辅相成的，单把一个拎出来，我发现不行，没有考成法的内阁集权，就没有一条鞭法的实行，所以还是得先说说考成法。】
【所谓考成法，是万历元年推出的官员考核制度，推出‘立限责事，以事责人，务责实效’的原则，堪比后世工厂的6S，每一个物件和职务，都精确到某人，这法子说起来自打提出后，就沿用至今，以前是上下班点卯，现在是上下班打卡……】
【这考成法也很有意思，充分证明了办公留痕的重要性。】
【现在办公留痕是为了让自己不要被别人甩过来的锅扣住，可以有效治理甩锅，而大明朝，办公留痕也是为了治理甩锅。】
【责任到人，就避免了推诿、逃避的存在。】
【六部和都察院把自己要办理的事项登记下来，一是要留本部，再有递交六科，最后呈报内阁，环环相扣的监管链条，就算蚊子进来一趟，也得留痕。】
【逐月核查，半年通查，让大明的官员办事效率直线上升。】
【但你要是出了纰漏，这可真是包不住，分分钟给你查个底朝天。】
【所以，短短五年，通过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岁入增至435万两，结束了从嘉靖到隆庆的多年亏空局面，可以说成效颇丰。】
【如果摆宗在我们首辅大人死后，没有清算和推翻他的政策，那再把各地的玉米、红薯、土豆等物推广开，不敢想人口和银子是怎样的大爆发。】
【那就不是万历中兴了，而是大兴、狂兴！】
【可惜可惜，摆宗直接一出大恩如大仇，清算抄家，推翻政策，从此被钉在‘明实亡于万历’的耻辱柱上。】
*
皇宫。
李太后一口气差点梗着出不来。
岁入四百余万两。
这样好的政绩，结果历史上的万历给推翻了？
那她为什么没有阻止。
是死了，还是手中没有权利？
李太后不知道，她看向万历，一时觉得手痒痒，很想冲进天幕，给那个满脸猖狂狰狞说要清算抄家的胖墩儿一顿乱锤。
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
李太后面色苍白，望着窗外的初夏景致，满脸凝重道：“‘考成法’一事，你觉得如何？”
看着万历懵懂的眼神，她又有点心疼。
天幕中的万历，体态臃肿，行动艰难，那副狰狞的嘴脸，分明是戏台上的丑角。
可她的钧儿，今年才十岁，生的俊秀，纵然白白胖胖，却更显稚气可爱。
是她的心尖尖上放着的乖儿子。
“儿臣听母后、冯大伴和张爱卿的。”万历乖巧道，从天幕所言，那都是好事，但他们不能被天幕牵着鼻子走，还是要仔细商议一番才是。
万历有些听不懂天幕说的话，他看李太后面色不好，连忙劝慰：“母后，你不要伤心，我会好好读书，做个好皇帝的。”
李太后摸摸他的头，愈加心疼了。
她会给他铺就一条康庄大道的。
“这些，不着急。”李太后道。
*
张府。
张居正坐在牡丹亭中，昂首望着天幕中笑容清浅的少女，他片刻后有些疑惑道：“此女，不类凡人，挥手间山川湖泊皆在掌下。”
他先前迫于礼教，并未盯着天幕中的神女细看。
但天幕高悬，放映多了，难免会看出异常。
张敬修哈哈一笑：“那些神异手段，我们无从得知，但我觉得她上面的东西说得好。”
基建任务，他来了！
快快攒积分，他爹这样神秀的一个人，若是再被疾病困扰，他会心疼的。
张敬修点击天幕直播，把考成法的细则也公布出来。
古人讲究君权神授，现在疑似神女的科普，许多人根本不敢违背。
这样他爹也能省力点。
张居正沉默了。
这考成法，他在心中已构思多年，细节不如天幕完备，但大致不差什么。
出现在天幕上，有一种微妙的割裂感。
“爹，这考成法的具体实施细节，你可以写成折子，准备好就能实施了，现在大家已经看了天幕，对考成法多有了解，这样实施着也容易许多。”
张敬修笑眯眯道。
看向正凝视天幕的张居正，他薄唇翕动，半晌无言。
“我知道了。”他片刻才回应。
他声音放的极轻，显然神思不属。
*
隔日早朝。
张居正洗漱过，正在用锦帕擦拭玉笏。
“爹，还是大明的玉笏好啊，方便手持，不像宋朝那么宽，抽起人肯定顺手。”张敬修感叹不已。
张居正：？
他素来清冷无波的脸颊上，浮现几分空茫。
“我亲爱的死敌，我执着玉笏，可以一边弹劾你，一边殴打你，多浪漫啊。”张敬修嬉笑着补充。
张居正：……
原本凝结在心头的愁绪，被他这么一冲，瞬间缓和许多。
“你在家好生读书，等下回会试，就去报名吧，省得在家闲着，无事只会气人。”张居正对镜整理衣冠，丢下一句炸/弹，这才施施然离开。
张敬修呆住。
一想到他爹做了首辅，对他们兄弟几人的要求只会更高，就觉得着急。
他大踏步追上去，嗖得一声窜进轿子，眼巴巴地看着他爹：“爹，你知道的，我生下来就不是状元。”
他本意是想闹着玩，却见张居正缓和了神色，拍拍他的肩，罕见的温柔：“爹也没有考上状元，我知道你学识不浅，也很有想法，才对你要求严厉，希望你能明白父亲的一片良苦用心。”
张敬修：……
他理解老父亲的一片苦心，但不想参加科举考试。
那可是会试，天下英才汇聚京城，考得好是他应该的，考不好，就会丢他爹的人。
这压力简直要爆表了。
张敬修幽幽道：“我这一生，真是如履薄冰。”
*
太和门前。
张居正款步而来。
他一身绯袍，仙鹤补子，手持玉笏立在人前。
众臣连连向他作揖问安，好一顿寒暄后，才在内监唱礼皇上驾到时，安静下来。
万历上朝是一种皇帝还在的坐标型标志。
实际掌权者，就是内阁首辅张居正。
今天上朝主要讨论的就是考成法。
张居正安静地听着众人辩论，如果没有天幕，考成法不会这么快就端上来。
想要稳坐钓鱼台，那朝廷的人事、军事和内阁都把控在手里，才能言出法随。
而现在，六部大多是高拱的拥趸，并不为他所用。
他心里有很多富国强兵的想法，而做到这个的前提是政令通达，而考成法就是一把解决的钥匙。
第一步就是整顿吏治。
考成法深得他心。
他此番询问，是投石问路，试探朝中众人的想法。
张佳胤刚得了他的实惠，知道此刻是表忠心的好机会，连忙开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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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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