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明臻,这是好事啊!大家会理解的,怎么会像你说的...”他的辩解在对上明臻那双沉静的眼眸时,戛然而止。
黎昭的脑海掀起了风暴,明臻的话如同一道劈开迷雾的闪电。
他突然意识到,是他想岔了。这里不是那个历经百年沧桑,在烈火与鲜血的洗礼中重塑脊梁的龙国,这里没有那一抹足以凝聚亿万人信仰的红色旗帜。
是他太想当然地以为,只要将一切阴私公之于众,正义就必然会得到伸张,作恶者会受惩,蒙冤者得昭雪,万民会欢庆。
却唯独忘了,这个时代自有它根深蒂固的运行法则,有些脓疮,若一次性全部挑破,带来的可能是整个肌体的溃烂。
黎昭低头,无言,沉默良久,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那,之前的那些人怎么办?他们原本的前途谁来还给他们?那些靠着窃取他们前程才得以盘踞高位的蠹虫,难道...就放任不管了吗?”
他不知道明臻是何时起身的,只觉得眼前一暗,一双微凉的手从身后轻轻覆上了他的眼睛,隔绝了亭外的月光与梅影,也隔绝了他心中翻腾的不甘与焦躁。
“阿昭,没关系。”明臻的声音近在耳畔,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波澜的力量,“静下心来,总会有办法的。”
紧绷的脊背骤然松懈,黎昭放任自己向后靠去,将全身的重量倚在身后那片温暖坚实的支撑上。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他闭上眼,在黑暗中,声音轻却斩钉截铁。
“嗯,他们会的。”明臻的应答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响起,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但那温和之下,却潜藏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决绝,仿佛在低声轻语:你所期望的必会达成。
“如今大势所趋,罪魁祸首及其党羽必然伏诛。其一,万全之法,由殿下出面补偿学子,将其纳入麾下,未来再图平反。至于涉事官员,可寻他错,徐徐图之。”
“不行”,黎昭将眼上覆盖的手扒拉下来,猛地转身,茶水打湿衣袖也浑然不顾,“这是趁人之危!与那些窃贼何异?况且,我们等得起,那些被偷换了人生的人等得起吗?”
明臻似早有所料,慢条斯理说出另一个方案:“其二,将往届舞弊的证据密呈陛下,恳请圣裁。为往届学子恢复应有名誉,厚赏其族,以作补偿。涉事官员则由陛下暗中处置,或贬谪,或密决,以安民心,□□定。”
“这个可以,你简直就是我的锦囊,妙计信手拈来!”黎昭眼中阴霾尽散,重现光彩,“父皇是开国之君,深知江山不能立于流沙之上,他会同意的!”他仰头看向明臻,眼神带上一丝探究,“你何时想好的两套方案?是不是在考察我?”
明臻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你学坏了!”黎昭哼了一声,斗志昂扬,“明日我便进宫面圣。”
明臻没有再言,只是执壶为他续上热茶。氤氲白气中,他眼底柔和,一切尽在不言中。至于他是否早知黎昭的选择,此刻,唯有亭外寒梅与天边冷月,静默旁观。
最终,一切皆如黎昭所料。
皇帝采纳了他的谏言。当那份详尽的往届舞弊交易记录被逐一核实后,引发的帝王之怒远超预期。
科举舞弊案的审理进程骤然提速,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官员们连夜加班,案牍劳形,人人眼下都挂着一副标准的“黑眼圈”,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这景象让每日卡点上值、准点开溜的黎昭颇为唏嘘——放眼望去,尽是些“国宝”同僚,这让他更加怀念前世他还没来得及去看的黑白团子。
至于加班?那是绝无可能的。堂堂亲王,谁敢逼迫?不要命了么!
历时近半月,凭借黎昭与明臻此前搜集的铁证,叠加三司的全力核查,一切终于水落石出。
又一日常朝,晨曦微露,宫灯次第亮起。
帝冕垂旒,遮掩了御座之上所有的神情,唯有无形的威压笼罩着整个大殿。群臣屏息,肃穆无声。王公公手持圣旨,拉长了声音,宣告着这场震动朝野的大案终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楚王,紊乱科场,荼毒士林,动摇国本!朕虽心恻然,然君臣之义,重于父子!着剥除爵位,贬为庶人,即日赐死!吏部尚书张丰僚,处绞刑,家产抄没,族中男丁流放三千里,没入奴籍!其余一应党羽,严惩不贷!科场诸务,着即整饬,永绝弊端!钦——此——”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黎昭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他注意到,父皇最终还是网开一面,放过了那些不知情的妇孺。
其他涉案人员,该严惩的已受严惩,该判罚的已得判罚。而那些蒙冤的学子,朝廷也已派人一一寻访,愿意入仕的重新授予官职,不愿的则给予巨额补偿。
至于这笔钱的来源嘛,自然是出在那些罪臣被抄没的家产上。
用他父皇的话说:“既然有钱去行舞弊之事,自然有钱偿还受害者。”羊毛,终归是出在羊身上。
虽然部分人的罪名未以“科举舞弊”之名论处,但也寻了其他由头加以严惩,其下场比之科场案犯,只重不轻。
嗯,又是功德圆满的一天。但,总感觉忘了什么事。
黎昭随着人流退出大殿,迎着初升的朝阳,惬意地眯了眯眼,一股想要伸个懒腰的冲动油然而生。
然而,动作刚到一半便硬生生止住——实在不够雅观。若被哪个眼尖的御史瞧见,一本“瑞王殿前失仪,有损天家颜面”的奏折递上去,他又得面对那些古板严肃的教习嬷嬷和伴伴。
光是想想,就让他头皮发麻。
说起这些教导嬷嬷,还是要提到他做女装大佬的那些年。当然他父皇对外宣称贵妃诞下了一对龙凤胎,真实情况只有皇家知道,真相则被牢牢锁在宫墙之内。
那时候他母妃实在不放心,不仅让他穿着裙衫,竟还要他拈起绣花针学女红!更要命的是,连行走坐卧都需恪守闺阁礼仪。
而他父皇那边呢,又生怕他常年浸润于钗环裙裾间移了性情,便变本加厉地命人向他灌输皇子应有的仪态,以及那些充满大男子主义的典籍,简直令人头大。要他真是一个小孩,迟早要被他父皇母妃搞得分裂不可。
可怜黎昭小小年纪便被迫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与礼仪规范间反复横跳。今日需学如何莲步轻移,笑不露齿,哀而不伤;明日便要练习龙行虎步,声若洪钟。
两边的教习嬷嬷和太监都是顶尖的严师,一个要求“步从容,立如芍药”,一个训诫“行如风,坐如钟”。他偶尔精神恍惚,行礼时不小心搞混了,便会立刻换来一句不轻不重的提点:“殿下今日,似乎...略失庄重了。”
他曾有一次不堪重负,当着教习的面舒展了一下筋骨,伸了个懒腰。结果,那位宫廷首席教习只是微微蹙眉,用她那永远平稳无波的语调淡淡道:“殿下这姿态,若是让外邦使臣瞧见,怕是要误以为我大晟宫廷,新排演了什么番邦舞乐呢。”
其嘲讽之力道,足以让当时的他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时常在心中愤愤不平地吐槽他那皇帝老爹:明明您自己批奏折、议事累了也会毫无形象地瘫着,却偏偏要来折磨您的亲儿子和亲女儿!
这段“冰火”交织的礼仪训练,就是他童年最大的阴影。他要克制住自己,等回自己的地盘再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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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王府内,一派闲适。
科举舞弊案告落,不用再去大理寺点卯的黎昭,第二天便理直气壮地告了假,决心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清闲。他深深觉得,大晟这五日一休的朝会制度,实在不够人性化——区区一天,怎够恢复连日的疲惫?
遥想建国之初,百废待兴,君臣忙碌,五日一休是为应对繁杂国事。可如今大晟在他父皇治下已渐复生机,需要摆上朝会商议的大事远不如从前那么多。在黎昭看来,改为三日一休正正好。
年初他刚上朝时,就曾壮着胆子向父皇谏言,结果不出所料,被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顿,他父皇就是卷王本王。
此刻,他正歪在软榻上,捧着一卷话本读得入神。情节正到跌宕起伏之处,外间却传来通禀声:
“殿下,胡威求见。”
“让他进来。”黎昭应道,心知是此前安排的审讯有了结果。这几日忙于科举案,倒将此事暂且搁下了。
“参见殿下。”胡威入内行礼。
“起来回话。”黎昭合上话本,稍稍坐正,“审得如何了?”
“回殿下,那伙人确系寻常绑匪,榨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据他们交代,平日只在京畿之外活动,专挑些达官显贵或富商大贾的子弟,趁着他们外出游猎踏青时下手绑票,索要赎金,从不敢在京城地界行事。此番是约莫一月前,有人寻上他们,许以重金,命他们潜入京城,在您进宫必经之路上候着,听令行事,目标是……绑了您。”
“那接头人从头到尾都没出面,所有指令皆由箭书传递,酬金也是让他们去指定地点自取。他们并不知晓您的真实身份,纯粹是利令智昏,才接了这趟买卖。我们循着那些痕迹去查了,笔墨是市面最常见的,箭矢也是猎户常用的硬木所制,材料寻常,随处可得。那幕后之人,手脚极为干净,未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痕迹。”
“嗯,”黎昭指尖在榻沿轻轻敲了敲,“既然他们一无所知,便按律送交官府处置。他们过往敲诈勒索的勾当想必不少,也该在牢里好生反省了。”
他语气一转:“另外,你们一行人跋涉入京也辛苦了,去寻富贵领份赏赐,好好犒劳一番弟兄们。往后,就先在王府安顿下来,自有用得着你们的时候。”
这批人是他外祖父特意为他网罗的江湖好手,走南闯北,见识颇广,身怀的技艺也是五花八门,颇有意思。
至于那藏于幕后的黑手,黎昭倒也不急。不出所料,就是他哪个兄长的手笔。听绑匪所言,对方似乎并无取他性命之意,那这番安排的用意究竟何在?
是想利用他被刺杀而激怒他们父皇,搅动风云吗?如果真这样,那幕后之人恐怕要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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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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